聞夫子看着棋盤邊上的觀脈人偶,其中氣機紊亂不定,一身雙脈糾纏難分。
“饕餮之禍並非不足爲慮,尚有幾分兇險變數。”洪崖先生臉色陰沉:“它仍然不斷試圖突破封禁,融合半身,迴歸本來面目。”
“沒那麼容易。”聞夫子望向窗外,似乎能看見隔壁宅院中昏迷不醒的程三五:“半身分離、心智各異,爲圖自保,誰都不願意被對方融合吞噬。僅憑這一點,程三五也會竭盡全力自保。識海中的戰鬥,饕餮也談不上穩操勝券。”
“你是發現大門藝身上帶有玄牝珠,故意將他帶到永寧寺?”洪崖先生問。
“我之前都說了,純粹是巧合!”聞夫子急忙辯解:“先蠶祠的蠶神娘娘發現永寧寺有法音傳唱,我一度以爲那是號令焦螟的秘法。後來才明白,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引我步入陷阱。”
“拂世鋒裡出了叛徒。”洪崖言道。
聞夫子卻是笑着糾正說:“我們拂世鋒無非是一羣志同道合之人,若是志向不合,各奔東西就是,談不上誰背叛誰。”
“此言太過天真。”洪崖出言提醒:“先人創下穀神不死法,代代傳承洪崖之名,就是爲了杜絕後人偏離初心。”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聞夫子嘆了一口氣:“縱使初心不改,可時移世易,外面的一切都會改變。別的不說,誰能想到饕餮之禍會在我們這一代出現轉機?”
洪崖先生的話語不留情面:“對方要殺你,你也伸長脖子讓他砍嗎?”
“當然不是。”聞夫子背靠牆壁,兩手枕在腦後,一派閒適從容:“現在下定論還爲時尚早。無攖子不是說了麼?那個閼逢君很可能是當年岱輿長老的傳人,而內侍省這些年其實一直在追查我們,說不定是他們佈下的局。”
洪崖先生顯然不信,卻沒有直接反駁,而是問道:“那驪山仙源洞天地氣散失又做何解?那不止是姜偃一脈的根基所在,也是拂世鋒最初定盟立誓之地。”
“姜偃有私心盤算,我不覺得奇怪,我們也沒法約束。”聞夫子略作沉吟:“不過白雲子的話也有道理,我們仗着太一令和各處洞天,確實能夠操弄九州地脈,若有行差踏錯,恐將動搖山川、禍及蒼生。”
“所以你之前提出拂世鋒要功成身退?”洪崖先生語氣冷淡:“那你打算怎麼做?”
“將太一令盡數收歸龍池。”聞夫子言道:“如此一來,我輩就算要操弄地氣,也無法通過九龍封禁之局,隨意運使浩大之功。”
“不會有人聽你的。”洪崖先生直言不諱:“此舉只會讓你成爲衆矢之的。”
“連你也不願意嗎?”聞夫子有些意外。
洪崖望向聞夫子,目光深邃:“如果你能收走其他人的太一令,我可以作爲最後一個,雙手奉上。”
“你這可是給我拋出大難題了。”聞夫子苦笑不止。
洪崖一貫不苟言笑,轉而言道:“你留在此地沒有離去,不止是爲了程三五。”
“我覺得長青這個年輕人挺值得栽培的。”聞夫子手捻鬍鬚:“雖然年紀尚輕,但隱約有一代宗師的氣象。”
“可他的身份……”
“之前不是有消息說,陸衍與他相認了麼?”聞夫子笑道:“既然如此,那他就是陸家七郎,不是別的什麼人。而且我看他御劍之時的氣機,怎麼看都像是‘貫月奇鋒’的路數。那位女劍仙如今就在陸衍府上隱姓埋名,她會親自指點長青,遠不止是靠故舊關係,必然也是相中他的天賦資質。”
“你是想利用他來制約程三五?”洪崖眯眼道。
“什麼利用?什麼制約?這些話也太難聽了。”聞夫子連連搖頭:“之前在永寧寺,長青極力救助程三五,可見他們二人緣分。如果不想將程三五推入深淵,多多指點長青,讓他有所牽羈,本身也合乎常理嘛。程三五要真是六根清淨,我反而擔心他會墮入魔道了。”
“這些話是聖諦曇華說的?”洪崖一語道破。
聞夫子點頭:“曇華說了,紅塵能迷真亂性,是對付饕餮的一帖良方。我看長青就是藥引,當然要好生照料了。”
“你打算指點他?”洪崖語氣微沉:“他畢竟是道門根基。”
聞夫子表情精彩地看向洪崖先生:“原來你也有門戶之見?在我看來,長青根本不會拘泥於是儒是道。何況他所修煉的《陰符天機論》,本就不乏富國安民、強兵戰勝之學,不見清靜無爲,那位達觀真人更是官迷。他的道門根基能有多純粹,這可不好說。”
“你願意教,他未必願意學。”洪崖說。
聞夫子嘿嘿一笑:“他早就暗中偷學我的本領了!”
……
靜室之中,香爐生煙,李含光按在程三五手腕上,闔目感應良久,眉峰微微抽動,最終面帶遺憾地睜開雙眼,肩頭起伏,似是嘆息。
站在牀榻邊上的長青見狀,流露出急切之意,李含光自然有所察覺,輕輕揮手,示意出門再談。
二人放輕腳步,來到靜室之外的院落,長青率先詢問:“李鍊師,程三五狀況如何?”
“那我便直言了。”李含光嚴肅說道:“這位程郎君脈象錯亂,非是尋常傷病,更像是有兩個人在他身中廝殺爭鬥,攪得氣機凌亂不堪。”
聽到這話,長青臉色有些黯然地後退兩步。
“但凡靈官神將,乃勾招外氣、存想結化而成,強行加持人身,可不光是龐然氣機充塞體內。”李含光語氣嚴謹:“與人身相比,法籙真形好比百脈腑臟,神將加持寄附,豈不是等同於將另一副經脈強行塞入對方體內?”
前段日子,長青試圖爲程三五導正經脈氣機時,忽然發現他體內有第二套經脈,一度震驚非常。可隨即發現兩套經脈的氣機彼此衝突,便隱隱察覺不妙,只能請來李含光觀視一番。
而如今得出的結論,更是讓長青無比自責。
“李鍊師可有解決辦法?”長青難掩頹喪之意。
“坦白說,我沒辦法。”李含光明言道:“如今程郎君身中雙脈如同古樹枝葉根鬚彼此糾纏,氣機衝突幾乎遍及每一處穴竅。
“若將人身比擬爲一國,此刻簡直就是每處州縣皆有戰亂。除非將散亂氣機歸聚丹田氣海,否則難以理順經脈。但恕我直言,這種事外人幾乎無能爲力,只能靠程郎君自己。”
“那如今怎樣才能讓程三五清醒過來?”長青心亂如麻。“斷絕知覺感官,徹底封閉識海,這相當於是遁入極深靜境,要是強行喚醒,只怕對程郎君傷害更深。”李含光言道:“而且神將加持附體,所撼動者豈止肉身體魄?神魂同樣無從迴避。”
長青臉色難看,不由得坐到一旁臺階。
眼下情形可謂是陷入了死結,就算程三五得了玄牝珠維繫生機,也沒法改變這一身雙脈的困局。
李含光見長青如此,沉吟言道:“不過……倒是還有一個辦法。”
“鍊師但講無妨!”長青立馬起身:“若是需要什麼奇珍異寶,我盡力去搜尋!”
“倒不是這些……”李含光似有難言之隱,斟酌片刻才說:“本門有偶景匹配之法,男女同爐合氣,或可藉此重導氣機。”
上清一脈的確有房中術的傳承,只是隱秘非常、從不外傳。而且世人對此多有誤會,往往將其視爲行淫取樂的採補邪術。
李含光爲人處事端方莊重,平日裡就算有達官貴人問起此道,他也是以“保精養氣、勿縱逸樂”的說辭應付過去,從不妄議。
而且眼下要到哪裡去找這麼一位精通偶景匹配的女子,還肯不辭勞苦爲程三五導引氣機?就算上清一脈的傳承沒有太多具體交接,可這畢竟屬於房中私密事,若非合籍道侶或名分已定的夫婦,外人根本不方便幫忙。
李含光剛說完就有些後悔了,孰料對面的長青反倒微微愣住,臉上露出一絲豁然開朗的表情。
“長青,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不宜操切。”李含光擔心對方犯錯,趕緊言道:“實在不行,待我前去向師尊請教。我見識短淺,他老人家或許有辦法。”
長青微微張口,剛要說話,就見庭院門洞外,秦望舒叉手言道:“芙上使前來,要看望昭陽君。”
其實阿芙平日裡來到,根本不會通報,直接進來就是了。無非今日見李含光在此,秦望舒出面告知。
“她來了正好!”長青領着李含光來到前院,見到阿芙便說:“我們有辦法喚醒程三五了。”
“哦?說來聽聽。”阿芙只是按照慣例每天來看程三五一眼,沒想到長青找到解決之法。
長青示意身旁李含光,這位宗師首徒無奈,只得複述一番,說到最後難掩羞愧之色,拱手說:“此事姑妄言之,上使不必當真。”
李含光當然不清楚程三五與阿芙“交情甚深”,可長青是知曉的,而且猜到他們二人有過雙修之舉。
但阿芙聽完之後,卻沒有太過意外。她發現對面兩人都誤以爲程三五的一身雙脈是神將加持後引起的惡果,顯然沒料到程三五天賦大異於常人。
不過想到如今程三五得了玄牝珠之助,若是自己與他合氣雙修,不知能否對自己聊作彌補呢?
“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
李含光見阿芙答應得這麼隨意,完全沒有半點遲疑抗拒,傻子也該明白其中緣由了,只能感嘆於內侍省作風之……坦蕩。
“如果沒有其他事,那我先告辭了。”李含光連忙說:“近日師尊傳書來到,要我們隨侍聖人一同東巡封禪,不日將要南下,恐怕就無法在河北久待了,還請見諒。”
阿芙點頭示意:“李鍊師有勞了……望舒,把我準備的禮物送給李鍊師。”
禮送李含光離開後,阿芙輕嘆一聲,帶着怪異目光望向長青:“你個小娃娃,爲了救程三五,還真是不遺餘力。我要是不願意,你是不是還要將我綁到程三五身上?”
長青聞言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要求是何等失禮。就算母夜叉不拘禮法、行事恣意,但也絕非那種隨便獻出身子的娼妓。
“抱歉……”長青擡手揉按眉額。
阿芙看着長青這副模樣,近來難得展顏一笑:“而且我看你氣色言行,應該還是元陽未失的童男吧?你對房中雙修又懂得多少?”
“這、這……”長青臉面僵硬,有口難言。
阿芙有意戲耍,狡黠言道:“要不你等下也過來看看?長這麼大了,連點男女之事也不懂,日後被什麼妖女騙了身子、泄了元陽,那可就虧大了。”
長青聞言登時汗顏,擺手搖頭:“不用了、不用了!你去照看程三五就好!”
說完這話,長青像是風一般逃走,鑽回自己屋中。
歇息片刻之後,放得冷靜下來,長青摒棄無謂雜念,重新審視自身。
近來這段日子除了治療程三五,長青無所事事,自然將心思放在修煉上。
щшш ●тTk an ●C〇 永寧寺一戰,長青道法境界有所突破,對內外氣機勾招運化的領會也更上層樓。
但真正讓他感悟最深的,卻是在存想神將真形時,恍惚見到那道五氣氤氳、經天緯地的身影。
事後仔細回想,楚漁父與程三五交手之時,所施罡氣也是隱含五色,難不成自己看到身影就是他?
長青知曉阿芙事後曾派人查探,自己沒有主動過問,也不瞭解楚漁父有何來歷,但他見到五氣運轉、混一朝元的內修之功,可謂大受啓發。
尤其是在召遣神將一事上,如果自己能夠提前勾招完畢,是否到了交戰之時就不必匆匆召遣?
但勾招而來外氣,並不能隨便寄附身中,必須另尋方法調攝。而且如果只有庚金之氣,也會過於鋒銳,使得身中五行失衡,恐生病變。
而在這些天裡,長青也見證了玄牝珠在身中運轉之妙,雖說沒能讓程三五甦醒過來,卻讓他大長見識。
不待多言,長青當即盤坐榻上,聚斂精神,虛心守竅,推運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