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寡人命令,宛守吳起在治理宛地期間,兢兢業業,功績斐然——開墾荒地、發展農務、充實府庫,提拔有能之輩,裁汰庸碌冗官,施行教化,大振宛地廉風。寡人聞之甚是欣慰,自即日起,遷吳起爲楚令尹,主持國家政策變革,頒佈新政令,提升國力,福澤四境。若有疑議者,論罪處置!”
“傳寡人命令,縮減貴族爵祿領地,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使封君子孫三世而收其爵祿。”
“傳寡人命令,自即日起整頓吏治,明法審令。裁汰冗員,精簡機構,以餘財撫養戰鬥之士。塞私門之情,一楚國之俗。使私不害公,讒不敝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合,行義不顧譭譽。若有行賄受賄、結黨營私、損害國家利益之事,嚴懲不貸,輕則罷官,重則刑鋸加身,家人同罪。”
“聖王在上,臣以爲發展農事乃是國家當務之急。楚國連年爭戰,庶民疲乏,國力凋敝,府庫空虛。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飢,飢則慌不擇路,禮法皆失。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事,爲開其資財之道——薄賦斂、廣積蓄,以實倉廩,繼而鮮少盜竊之事,民有恥且格,四境得治,且民心可得也。”
“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今楚地方圓千里,地廣人稀。地有餘利,民有餘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國力尚有提升之餘裕。還望大王重視農事,頒佈新令賑濟農人。”
“先生之言在理。”
“傳寡人命令,自即日起募天下人交納粟米,交納者一律受爵、免除一切刑罰罪責。取此粟米,以供上用,充國庫糧倉,取餘者救濟貧者。如此,富人有爵,農人有錢,粟有所分散流通,縮減賦稅,以勸農功,務農者每人分得適當補償。”
“傳寡人命令,精耕戰之士,鼓勵平民務農參軍,務農則糧食豐沛,參軍則國家盛強,以至兵精糧足,庶民生活狀況方得改善。禁遊客之民,非務農參軍之平民,若無特殊情況,一律驅逐處境。禁止縱橫家入境。禁止商人入境。”
“傳寡人命令,自今日起,砥礪甲兵之事交予令尹全權負責。國家將建新興軍隊,招募身強力壯之士投身行伍,俸祿豐腆,待遇優厚。”
“傳寡人命令,書國之法令於方鼎之上,使王公百姓皆得明曉。”
一日之內,連發七條政令,舉國震動。與此同時,吳起勝任令尹之事也全國傳揚了開去。
春風拂過枝頭,柳條微微顫動。空氣中瀰漫着花的芳香,小園香徑曲折幽靜,鳥兒在頭婉轉鳴叫。坐堂伏檻,臨曲池些。芙蓉始發,雜芰荷些。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不知緣何,走在楚宮的蜿蜒小徑上,竟彷彿有種走在學堂後院的花園裡的感覺,同樣地清靜怡人,一切有關學堂的記憶又再度涌現。
春風暖融,吹得人有些微醺,夫子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彷彿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窩,鮮血淋漓。
人總是在不斷失去,不是嗎?
無情之人尤其如此,不斷地失去、遺忘、再跟個沒事人似的站起來。反正他已經失去太多,不在乎失去更多。有時候,一無所有的貧窮往往更可怕,因爲他一無所有,自將孤注一擲,將自己的全部押上。
兩旁的柏樹挺拔蒼翠,綠葉在微風中顫動。那些他無數次擡頭仰望的參天大樹,如今想來依舊遙不可及,但畢竟沒那麼遠了。是他長高了吧,不再是曾經稚嫩莽撞的少年了吧。
風裡飄來一支歌。
遠遠地,但見一人朝着他這邊走來,深色官服,頭戴流珠官帽,腰懸玉佩,着一雙金靴,雍容華貴,乃是楚國當朝執圭屈宜臼,屈家的重要人物。
麻煩來了。
兩人打照面之時,吳起朝他微微彎腰,拱手作揖,體貌恭敬:“屈大人。”
屈宜臼似笑非笑,眯眼道:“令尹大人。”也不行禮,只是乾站着。
吳起淡笑了笑:“這楚國偌大的王宮,方圓幾十裡,吳某不過隨意散散心、賞賞園中景緻,不想竟能在此遇到屈大人。幸會幸會!”
屈宜臼不悅地一挑眉,語氣帶着淡淡的揶揄:“怎麼?這到處是花的官道就許你走,我便走不得了?”
吳起聽出他話語中的芒刺,面上卻裝糊塗:“自然是走得了,春暖花開,楚宮如此良辰美景,若無人共賞,豈非白費了紅豔花兒一番美意?”
屈宜臼冷哼一聲,面色明顯不善:“令尹大人孤身佇立於此,難不成就是爲了欣賞這些花樹?還是足下發虛,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了呢?”
一絲陰霾自吳起眼中劃過,他不着痕跡斂了那抹狠厲之色,隨口敷衍道:“哦,方纔不慎被風沙迷了眼,一時半會看不太清,這才稍稍駐足,也好緩一緩。”
“令尹大人的這個選擇,下官倒是十分贊同。大人是對的,當一個人看不清路的時候,最好還是停下來思考一下再走,若是走得太快了,難保跌跌撞撞,走進了死衚衕,作繭自縛。”屈宜臼假笑着,虛僞到了極點。
吳起笑着拱了拱手,多謝屈大人提醒,吳某自會倍加註意腳下的路,不致糊塗到走錯了方向。”
那一刻,屈宜臼眼中彷彿冒出精光,猙獰狠戾,令人不覺發毛。他咬着呀,一字一頓,似要將積壓已久的苦水統統吐出來,“可惜令尹大人已經走錯方向了。”
“屈大人何出此言?”吳起蹙眉不悅。屈宜臼話裡有刺他並非感受不到,可問題是他已把芒刺抽出來,晾在面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屈大人可知此言已屬冒犯?”他拉下臉,語氣陰沉。
屈宜臼冷笑一聲,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絲毫未有畏懼:“百年前,熊姓羋氏創立楚國,訂立規章制度,協助歷代君王安邦治國,統轄域中之民,協理幫中大小事務。你變故易常,違背祖宗之法,此乃逆天之舉,於宗廟不敬,於禮不合!”
“令尹大人頒佈政令,妄圖改造先祖的土地,陰謀逆得,好用兇器,殘酷無道。新法頒佈方几日,域內已流血漂櫓,獄中人滿爲患,驅逐出境者數不勝數。你禍亂治安,令楚之黎民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由此可見,你是國家的禍患!”
“何況你非楚人,擅自干涉楚國政權,罪加一等,孰知你居心何在?是否是衛國派來的奸細?從今日起,停止頒佈新政令,一切尚還來得及。你若執意變法,哼!屈家自會讓你付出血的代價!”
吳起輕慢地甩了甩頭,從容一笑,冷冷回敬道:“古語有云: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古之制度律法,生於時序,今時序轉變,制度律法亦隨之而變。一味死磕古律,不顧當今時局變幻,其愚宛如刻舟求劍,舟乃行矣,而刻痕亦失其效用。”
他冷冷地看着屈宜臼,冷笑道:“《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言治舊國必用新法也。今楚之勢頹如危樓,而猶曰守舊守舊,坐視其因循廢弛,而漠然無所動於中。若無翻新變革,則樓倒人散。”
“唯有施行新政,裨補闕漏,變革先前腐朽之制,楚國方能富裕強大,與趙、魏等國相較匹敵。因循守舊,則楚將處處受制,乃至有亡國之憂。”
“大人竟爲一己私利不願楚國強盛,敢問大人又是何居心?憂心祖宗之法不立,憂心楚四境混亂,卻不操亡國之憂。如屈大人這樣的人,難道不正是國家的禍亂根源麼?”吳起眯着眼,語氣冷厲。
屈宜臼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他緊握雙拳,神色陰鬱狠戾。
“哼!看不出來啊!令尹大人不僅於治國爲政極具手腕,言辭亦如刀鋒冷劍,不遑多讓。”
吳起謙遜一笑,衝他拱手:“屈大人謬讚了。”
“吳大人來楚國區區數月,便從布衣之人一躍成了宛守,兩月之內又遷至令尹之位,如此深藏不露,想必甚得王上寵幸,下官佩服!”
屈宜臼忽然湊近吳起耳畔,聲音陰冷如寒冰,“只是不知令尹大人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其進銳者,其退速。尤其像大人這樣,孤身一人立於危牆之下,還是小心些好。”
吳起得了便宜,自覺再賣乖不太好,於是只得接着裝傻充愣。
他轉頭,瞅了眼一旁高高的宮牆,牆用丹青白堊之漆粉飾得古樸精緻,華麗而氣派,與楚宮的奢華之風落落相合。
“這牆是危牆?”他指着那堵牆問道。
“不錯,忘了提醒大人了。”屈宜臼冷笑道,“此地景緻雖好,卻莫要忘了身側隨時會塌的危牆。呵呵,大人還是小心些好。”
屈宜臼說罷,冷冷一拂袖,擦着他的肩離開了。那拂袖的動作依稀與夫子有幾分相似,卻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