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臨行在即,但還有很多事情高俅不得不做。年號既然已改,那韓忠彥便早晚都要去位,那麼,該由誰補上政事堂的空缺,中間那趟渾水就深了。曾布倒是提過幾個人選,其中溫益這個人被高俅毫不留情地劃去。原因很簡單,此人當初曾經做過一件很絕的事,那就是連夜把朝廷貶斥下來的官員趕出自己的轄區,做人能咄咄逼人到這個份上,若是在朝廷中樞那還得了!而阮大猷在那一次上門賠罪之後再次前來拜訪他,言語中不乏暗示和保證,因此,高俅最後纔打定了主意。
在他的暗中謀劃和操作下,趙佶下詔進阮大猷爲尚書左丞,而同時又以御史中丞趙挺之爲尚書右丞,至於韓忠彥這個真正的朝廷首相則完全被架空了,只餘下籤章的權力。雖然這對於他未必完全有利,但至少可以用阮來牽制趙,這也是不得已之計。
曲風上午接到高府傳來的消息,下午便悄悄偷了個空溜到了高府。短短數年間,他由區區一個小黃門一路鑽營到了內侍殿頭,當中便和高俅互通消息,得到了難以計數的好處。這一次聽說高俅下西南,他心中不免有些遺憾。
熟門熟路地鑽進高府書房,他行禮之後便迫不及待地問道:“高大人,你這一次是不是太心急了?如今朝堂上的勾當千頭萬緒根本理不清楚,後宮中也都在那邊勾心鬥角,尤其是元符皇后頗有干預國事的勢頭。這種時候你抽身一走,再要回來可就遲了!”
聽到一個內侍說出這樣條理清楚的話,高俅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當初他計劃的是等朝局稍稍安定了之後再走,可如今看來,一天天地拖下去,朝堂上的風波只會愈演愈烈,根本不會有平息的勢頭。自己如今只是靠趙佶的信任才能勉強立足,但是發言權卻遠遠不夠。那些歷經了神宗、哲宗和本朝三代的老臣更是不會買自己的面子。他確實還年輕,但時間不等人,若不能在短時間內掌握大權,那萬一危機不期而至,自己也同樣逃不過去。
“一言難盡,總而言之,聖上和我都有說不出地難處。”權衡半晌,高俅還是決定讓曲風自己去逐漸把握。童貫已經隨商隊離開。沒有一段時間不可能回來,而憑藉以前在趙佶心中種下的因果,曲風絕對可以像當初的樑從政一樣獲得更深一步的信任,再進一步說,得到入內內侍省都知的名義也未必不可能。果然,當他把有些話點透的時候,曲風的臉色立刻變了。
“高大人,當初在慈德宮的時候,我便承了伊容姑娘地情,而後又承蒙你的幫助和聖上結下了善緣。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此等恩情!”曲風說着便突然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發誓道,“異日若是我曲風能夠青雲直上。一定唯高大人之命是從!”
儘管有了這句誓言,但是,曲風離開之後,高俅的信中仍舊是沉甸甸的。史書上的宋徽宗時期,蔡京固然權傾朝野,外有童貫領兵作爲後盾,內有樑師成等權閹狼狽爲奸,如今看來,自己很有可能走上那樣的老路。可宋代的政治體制天生就不是一個適合權臣的機制,縱使蔡京童貫在一段時間之內隻手遮天。但是,宋欽宗一上臺,還不是照樣把他們殺的殺貶的貶,六賊之中無人有好下場。
“權臣……縱觀史書,除了謀逆篡國地,幾乎沒有能夠全身而退地權臣。”喃喃自語了一句,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能臣和權臣,其中分寸着實不好把握啊!”
由於蜀地民風淳樸。百姓多信鬼神之說,因此高俅當然不會忘記徐守真這個弄虛作假的道士。對於尋常老百姓來說,一個聲名赫赫的神翁遠比朝廷官員可靠得多。想來徐守真招搖撞騙那麼多年也沒有露出馬腳,這一次對付地只是鄉野之民,其結果應該更佳纔對。果不其然,當他親自登門拜訪道出來意之後,徐守真毫不推託,滿口答應了下來。
“些許小事,我自當效勞,高大人但請放心!”徐守真強忍住心底狂喜的情緒,爽快地應承道,“只是高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我和你同行多有不便,那些不明就裡的官員若是上書彈劾大人,便是我的不是了!”他前時在高俅推薦下受到了趙佶的親自召見,聲望名氣更上一層樓,可以說日進斗金也不爲過,甚至還有富商想要出錢爲他營造道觀的,全被他虛詞敷衍了過去。他心知肚明,只要能把握好分寸二字,自己後半生的富貴便再無問題。
“徐真人明白這一點,那我就放心了。”即使徐守真自己不提,高俅也準備提出來,此時不免鬆了一口氣。“我大約再過兩三天就要起行了,徐真人若是方便,也請回去準備一下。”他見徐守真連連點頭,便起身告辭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
走出上清宮,高俅剛上馬車便發現多了一個人,不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燕青,眉頭登時緊緊皺了起來。“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我自己沒事來這裡看看而已。”燕青嬉皮笑臉地做了個鬼臉,見高俅一幅不相信的神情,只得訕訕地道,“高大哥,你這次去西南,帶上我行麼?”
“不行!”高俅板着臉拒絕道,“你要是走了,你姐姐怎麼辦?再說了,我此番離開,京城中也需要有人居中策應,總得留一個人。”
“那讓元朔先生留下不成麼?”燕青寸步不讓,最後乾脆耍起了無賴,“我年紀輕輕的,哪有鎮壓局面的本事。再說了,像曾相那樣地政壇元老,怎麼會看得起我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子?元朔先生隨你多年,朝中高官見得多了,他留下比我留下有用得多!再說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姐姐早就說過,只要我跟着你,她不會擔心的。”
聽到這幾句話,高俅自己也有些猶豫了。他不是不知道此中利弊,但是,目前他能用的人手實在太少,有時不得不忍痛割愛。想想宗漢平時在文書和謀劃上對自己的幫助,再想想燕青在和唐門中人打交道時表現出來的機敏,他只得嘆了一口氣。看來,若不能借此西南之行找到幾個人才或培養幾個人才,不免會落到捉襟見肘的地步。
“行了行了。我說不過你,此行你要跟就跟着吧!”發覺燕青眉飛色舞,他又緊接着加了一句,“你給我記住,強龍不壓地頭蛇,別拿出你在京城的那一套去對付那些蜀人!還有,京城這一攤子你選一個妥當人先挑起來,別顧了這頭忘記了那頭!”
“好嘞,高大哥你放心吧!”燕青忘情地在車廂中翻了個跟斗,不等高俅喝罵。他便一掀那車圍子。滑溜地從前面躍了下去,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這小子就是沒長性!”高俅雖然仍有些惱火,但卻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絲笑意。率性而爲無拘無束。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盼望地,只可惜如今再也沒有那機會了。怔了好一會,他突然瞥見了旁邊地一處宅邸,臉色登時一變,高聲吩咐道:“停車!”
“大人?”那馬車伕轉過身子,疑惑不解地問道,“此處是蘇子瞻蘇大人的居處,您真想上門拜訪……”
高俅聞言只得苦笑,想不到如今竟連自己的一個馬伕也知道黨爭,知道自己這個正當紅的人不該去見蘇軾。可是。於情於理,蘇軾都是自己的老師,自己離京在即,怎麼能夠就這麼一去了之?一想到蘇軾被貶嶺南那麼多年,身體早已是無比孱弱,他不由生出了一股憂慮,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也說不定……
不到十年的時間,當初年富力強的管家蘇橋已經是兩鬢染霜。一看見高俅便露出了驚喜交加地神色,隨後畢恭畢敬地在前頭引路,口裡還絮絮叨叨地敘述着蘇府近況。高俅含笑聽着,心中卻不無沉重,然而,一踏進那間熟悉的書房,他看到的卻是一幅和早年一模一樣的畫面。
只見蘇軾蘇過父子正站在書桌前潑墨揮毫,而王晉卿則立在另一邊,口中還在不住地評論。
“叔黨,看見沒有,你爹雖然看似老了,手裡的力道強着呢,你看這字,就是比你寫得……咦?”王晉卿終於看見了高俅,先是一怔,隨後馬上反應了過來。“子瞻,你的得意弟子來看你了!”
“你這傢伙就是不肯讓我安安心心寫字!”蘇軾沒好氣地擡起了頭,一看是高俅便立馬變了臉色,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柔和,但最後卻被責怪取代了。“伯章,你上任在即,這種時候不在家裡準備,上我這裡幹什麼?”他生怕話不夠到位,放下手中毛筆便走上前去,“話說回來,聖上已經把明年年號改爲了崇寧,分明是準備行紹述之政,你身爲重臣,怎麼還不知道勸諫?”
看着蘇軾那真情流露的樣子,高俅不覺心中暖流涌動,只是思量片刻,他便在一旁坐下,將自己對將來時局的猜測一一講述了一遍,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要求蘇軾好好保重身體。誰料蘇軾卻絲毫不以爲意,反而達觀地說了一番讓人大吃一驚的話。
“如今子由他們仍舊被貶在外,只有我一個人獲准回京,說來也已經很過分了。伯章,我明白你的爲人秉性,不用管外人如何評價,儘管照你自己地意思去做就是!”他豁達地拍了拍高俅地肩膀,指着王晉卿笑道,“晉卿好歹和當今聖上有一層密切關係,我在京城不會有大礙,你就放心去吧!”
直到傍晚時分,高俅方纔離開了蘇府,但是,一上了馬車,他便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吩咐道:“出城,去五里莊!”
馬車在暮色中滾滾駛向城外,離那汴京城的萬家燈火越來越遠……
(第四卷 利之所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