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寧二年的正月便在一片平靜的氣氛中無聲無息地降臨了,朝野民間全都洋溢着十分喜氣°起來再過幾日便是趙佶登基的第四個年頭,雖然四處邊境總有些小亂,但總體來說也能稱得上國泰民安四個字。
除夕賜宴是循例的舊事,各家大臣一一歸家之後,大多還有一場團圓飯等着,高俅當然也不例外。和前幾年相比,這一年的年三十對於他來說很有幾分不同尋常的意義,除了自己夫婦和女兒高嘉,再加上高太公和伊容白玲之外,還有高傑和他的大嫂金氏以及侄女高芹,把一大張桌子擠了個滿滿當當,唯一的遺憾就是缺了個義弟燕青。
看着氣質愈發沉穩的高傑,高俅頗有幾分感慨,這不過一年多的功夫,弟弟看上去就猶如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雖然只是個便宜哥哥,但也覺得心中欣慰←爲父親敬過酒之後,又親自斟滿了一杯酒遞給高傑,這才笑吟吟地說:“今天這第二杯,是爲了慶祝三弟你的回京!你在杭州的政績我都聽說過了,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都相處得好,沒有辜負我的期望!”他一邊說一邊舉杯示意道,“來,我這個當哥哥的敬你一杯!”
“多謝二哥!”高傑連忙舉杯和高俅輕輕一碰,隨即一飲而盡,又笑嘻嘻地從高太公起環敬了一圈,轉眼竟是五六杯下了肚,臉色絲毫不變,大異於當初不勝酒量的景況。“這一年我也沒做什麼,不過是擺着一幅平易近人的樣子罷了。若不是二哥你扶搖直上,旁人哪裡會服氣我這麼個年輕人?歸根結底,還不是二哥你帶挈的我!”
“三弟許久不見,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英娘抿嘴一笑。也舉杯相敬道,“我也敬三弟你一杯,卻不是爲了你仕途穩當。而是希望你成家之後能夠和睦美滿,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希望能承二嫂你吉言了!”高傑苦笑一聲,咕咚一聲滿飲了杯中美酒,這才坐了下來。“二嫂你不提倒也罷了,我是聽說蔡相那位千金自負得很,多少人提親踏破了門檻也沒答應,如今我這麼一個小小官員。人家表面答應,背地裡還不知道會說什麼。”他一邊說一邊搖頭。突然感慨了一句,“要是我能像二哥娶到二嫂這樣豁達大度的妻子,那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句話說得在場衆人全都愣了,白玲和伊容先是覺得忍俊不禁。對視一眼後臉上卻同時感到一絲黯然。兩女一個還未正式過門,一個還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高府中總有些不尷不尬地味道,若非有英娘照應,這日子便沒法過了。倒是英娘見這情景連忙咳嗽了一聲。沒好氣地白了高傑一眼。
“三弟盡胡說,人家蔡小姐乃是宦門千金,你怎麼可以這樣胡說八道?”她一邊嗔怪一邊親自執壺斟滿了一杯酒,“好了,你剛纔說錯話,應該罰酒三杯!”
“好好,二嫂,我喝還不成麼?”高傑連忙討饒道。連喝三杯方纔活絡了氣氛。
聽得高傑適才那番言語,高俅不覺有些擔憂,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三弟,你若是已經有心上人,此事還可以再作商榷,聖上雖然是一片好心,但也不是不能轉圜的。”
心上人三個字一入耳,高傑冷不防嗆得連連咳嗽,好半晌才狼狽不堪地擡頭道:“二哥,你別開玩笑了,元符皇后和聖上同時做媒提親,此事哪裡還有餘地?我在杭州雖也有胡鬧的時候,但那也只是聊解寂寞,你別聽人胡說。我只是抱怨兩句罷了,誰知道那蔡小姐究竟相貌品行如何,我可不想帶回一個母夜叉來受氣!”
“敢情三弟是擔心這個!”高俅不覺莞爾,朝英娘點點頭道,“英娘,你這幾日應該上門去見過了那位蔡小姐,和他說說,也好打消了三弟地那點心思。”
“三弟,那位蔡蕊蔡小姐姿容無雙風華絕代,而且還精通詩文,在女工上面也頗有心得,就是心高氣傲一點。不過,你也是少年得志,一定能夠降得住她!”見高傑聽得頗有些心動,英娘便轉頭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了兩句,這才含笑說道,“我昨日過去,蔡夫人讓我帶了一幅蔡小姐的自畫像回來,你也不是那麼輕鬆就能娶人家過門的,至少也得送一份回禮纔是。”
高傑大感訝異,等到那侍女取了畫卷回來展開之後,他才露出了一絲驚豔之色′只是水墨似的寥寥數筆,卻勾勒出了一幅意境悠遠的仕女賞菊圖,那種卓爾不凡的傲然之姿,便從那線條中有意無意地散發了出來。
高太公自己看了也覺得異常滿意,連忙輕呼一聲吩咐道:“好了,收起來吧,別讓這小子過於神魂顛倒。”待他見高傑收回了目光,又鄭重其事地告誡道,“三郎,你二哥雖然替你把路都鋪好了,但究竟該怎麼走還得靠你自己。這蔡家小姐既然是個傲氣地,你就得拿出男子漢大丈夫的風骨來,別叫人家瞧低了知道麼?過幾日你就親自到蔡府拜訪一趟,也好見見你未來地岳丈岳母。”
放下了一樁心事,高傑自然是滿口答應,隨即開始講起自己在杭州經歷的種種趣聞,很快,席間又恢復了輕鬆自得的氣氛。
高俅這纔有功夫打量坐在妻子身邊的金氏母女,直到前幾日,他才知道那個高伸幾乎惹出了一場無法收場地禍事,因此自然對其恨之入骨,連帶着對金氏母女也沒什麼好感。只是,當他今天第一次看到這對母女時,仍免不了生出了一絲惻隱。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金氏臉上就已經是皺紋橫生,看上去竟和人家四五十歲的老婦差不多,這生活的重迫可見一斑。
“大嫂!”
一直強顏歡笑的金氏聽到這一聲叫喚,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連忙朝聲音地源頭望去,見是高俅不免更加心驚↓想開口喚一聲二弟卻又覺得不恭敬,一時想不出該稱呼什麼,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竟是手足無措。
“大嫂,我敬你一杯!”
見高俅舉杯遙敬,金氏更覺得窘迫,所幸僅有的一絲靈智還是促使她手忙腳亂地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只是慌亂之下,她的手突然一抖,幾滴酒液便晃了出來,正好濺在了自己和英孃的衣襟上,頓時污了一大片。
“我……”
“不礙事的!”英娘連忙勸慰道,順勢拉起金氏道,“來,大嫂和我一起去換一身衣服!”
見英娘和金氏匆匆離去,高傑不由撇了撇嘴,低聲嘟囔道:“還是那幅窩囊樣子,根本上不了檯面。”
“三弟!”
高傑擡頭便領受到了高俅充斥着警告之意的目光,只得怏怏地閉上了嘴。倒是高太公略帶不滿地搖了搖頭:“三郎也沒說錯,英娘三番兩次地安慰勸解她,她卻老是那個畏縮的樣子。若是三郎娶了蔡家小姐之後,這邊妯娌見面地時候,她怎麼應付得過來?”
“慢慢來吧。”高俅輕嘆一聲,見高芹在底下用不安的目光掃視着幾個大人,再看看呆在乳孃懷中不安分的高嘉,不由起身把高芹抱了起來,這罕有的舉動頓時讓在場衆人全都愣了,更不用說從記事起就從未被人抱過的高芹了。
“芹兒,知道我是誰麼?”
高芹眼珠子亂轉了好半晌,這才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你……你是二叔。”
“沒錯,我看你從剛纔開始就什麼都沒有吃,是不餓嗎?”
“娘說,我要乖乖的,不然以後就會餓肚子。”高芹見高俅笑得溫和,畏懼之心漸漸淡了。“娘還說,要是我不懂事,就會像以前那樣被關在黑屋子裡沒飯吃↓還說……”
“別說了!”高太公勃然大怒,“這好好的孩子都被她教成了什麼樣子!”
他這句發怒不打緊,高芹卻被嚇住了,眼淚只在眼眶裡打轉,卻怎麼也不敢哭出來。
“爹,你別太苛求了,她們娘倆跟着大哥過了這麼久,也不知吃過多少苦頭捱過多少打,當然會以爲別的地方也是一樣。”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打定了主意,“大嫂的性子怕是改不過來了,不過芹兒再這麼下去就會毀了。我的意思是,讓她暫時和她的母親分開,另外闢一處院子給她住,然後找一些孩子給她做伴,至少得把這畏縮的脾氣改掉。以高家如今的地位,雖然能讓她將來嫁個好人家,但總不能餅一生,眼下還來得及。”
高傑伸手捏了捏高芹漸漸有些豐滿的雙頰,微微點了點頭。“二哥說得沒錯,光讓孩子吃飽穿好沒用,芹兒如今這樣子沒兩三年改不過來,還是得花力氣調教。”他說着便突然朝高芹做了個鬼臉,“將來又是一個大家閏秀呢!”
“就依二郎吧,金氏那邊,我讓英娘調一些年長的僕婦去照料,好好開導開導她。”高太公看了看高芹,又端詳了一眼另一個孫女高嘉,心中不覺暗歎。同是高家一脈,際遇卻天差地別,自己好在當初沒有一條道走到黑,否則又哪裡享受得到如今的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