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剛過,高傑便接到了進朝散郎的正式旨意。這雖然沒法和高俅的一步登天相比,卻也已經是格外的加恩。須知和他同年取中的進士大多都在正九品上轉悠,多數人更是尚未分配實缺,似他這樣的境遇不知羨煞了多少苦候升轉的人。
志得意滿的高傑自然無心考慮別人在想些什麼,自從見到那一幅蔡蕊的自畫像之後,他便天天關在書房裡苦思冥想,一心想要送出一樣合適的回禮←能夠科舉出身,中間多有真才實學,一手字更是刻意仿效乃兄練出來的,畫藝上更是頗有心得。因此,他最終精心繪製了一幅西湖山水圖,這才興沖沖地乘車上了蔡府。
由於蔡京正在都堂理事,蔡攸也尚未回來,因此呂氏只得親自在正廳接待這位未來的佳婿。甫一看去,她見高傑相貌堂堂舉止得體,心中先是一喜,對答幾句後更是覺得對方談吐不凡,不免就把當初那點憂慮扔到了九霄雲外↓知道此時女兒正躲在後面偷聽,自然更加多問了幾句,從對方讀書的境況到後來當官的往事,竟是事無鉅細一一問了過來,倒是讓高傑出了一身燥汗。
好容易告一段落,高傑剛想鬆一口氣時,外間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門簾便被人掀開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回來的蔡攸。
“我道是哪裡來的貴客,原來是我未來的妹夫到了!”他笑吟吟地打量着高傑,末了點點頭道,“果然不愧是聖上也看重的年輕才俊!”
回京之後,高傑也沒有閒着,不僅下了大力氣了解朝局。更是把朝中親貴子弟的情況梳理了一遍。其中,他未來的大舅子,兄嫂一直警告他要注意地蔡攸自然是重中之重。
“居安兄過獎了。我不過駑鈍之才,哪裡當得起才俊二字。”
他還要再謙遜時,座上的呂氏卻突然插話道:“攸兒,你快來品鑑品鑑,德清倒是拿來了一幅他自己的畫作呢。”
“哦?”蔡攸快步上前,見桌上放着一隻長長地錦盒,不由苦笑了起來。“娘,這是人家送給蕊兒妹妹的東西。你我怎麼好越俎代庖,總應該讓妹妹親自拆開纔是!”
呂氏這才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可不是,哎呀,我都糊塗了!”
見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高傑頓時感到異常尷尬,又閒聊了幾句便欲告辭,誰料此時一個僕人匆匆奔了進來。
“回稟夫人,大少爺,相爺回來了!”那僕人一邊稟報一邊擡頭看了看座上三人。最後又加了一句,“相爺聽說姑……德清公子來訪,說是請公子到書房敘話。”一不留神,他幾乎直接叫出了姑爺兩個字。
聽說蔡京要見自己,高傑不由愣了神,好半晌才連忙欠身答應,向呂氏和蔡攸告罪一聲後便起身隨那僕役離開。
見人走了,蔡蕊方纔從側門走入。見母親和大哥全都用一種奇特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她不由露出了一絲羞惱,疾步走到桌前奪過那錦盒便飛一般地逃開,竟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看來蕊兒差不多滿意了。”呂氏欣慰地笑道,長長舒了一口氣,“不管怎樣,只要她歡喜就好。”
蔡攸卻沒有說話,他只是望着妹子遠去的背影,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輕嘆了一聲。這是否能琴瑟和諧,卻不是如今一兩句話就能斷言的。
第一次見到蔡京,高傑不免有些緊張,但在那溫和地笑意下,他最終還是輕鬆了下來,頗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應答也漸漸少了那種公文似地腔調←雖然在外官任上相當出色,但還未體驗過波瀾起伏的朝局,當然不會體會到對方深藏在那溫文外表中的鋒芒。
對於這個未來的女婿,蔡京頗爲滿意。早先晉見地時候,趙佶居然說已經爲這樁婚事定好了日子,這更堅定了他心中的設想。無疑,皇帝是刻意想要令政事堂保持和睦,既然如此,他也應該在此事上更下一點功夫。
“德清的任命我已經看過了,年紀輕輕就能夠獨當一面,將來前途必定無可限量。不過我倒是很佩服令兄的器量,比起外官來,京城和河北多的是好缺,以令兄當初地地位,大可爲你安排一個更好的位置。當初市舶司重開不久,他居然把你放到杭州市舶司那個風口浪尖上,存心雖好,風險卻大。”
高傑沒料到蔡京居然會提到這個,冷不丁地想起了元符三年自己得中進士是兄弟倆的那一次談話,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還能夠爲高家做點什麼,爲兄長分擔一些責任。想到這裡,他不由自失地一笑。
“蔡相言重了,兄長曾經問過我,是想自始至終地託庇於他的羽翼之下,還是願意在外自己打拼,我選擇了後者。若是留在京城附近,人人都會因爲兄長的緣故高看我幾分,這仕途縱使一帆風順,卻會讓人體驗不到波折和難處。我想蔡相半生沉浮,對於那些靠家族蔭庇的人應該不會有多少好感纔是。”
蔡京聞言臉色數變,這才第一次正視起了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不知怎的,他竟然看到了幾分高俅地影子,心中不由一陣悸動。自己確實不應該因爲高傑的年輕資淺而小覷了他,畢竟是嫡親的兄弟,既然能夠從那麼多應考的考生中脫穎而出得中進士,又能夠在官場上左右逢源,絕非僅靠高俅一人之力。
“好,果然犀利!我現在終於放心了!”他突然撫掌笑道,“你說得沒錯,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靠祖輩積累下來的資本進身的人,這些高門子弟雖然起點比旁人高,卻未必比得上那些經歷過磨折的人。好,很好!德清,好生努力,說不定將來我和元度當初沒能做到的事,令兄和你卻能夠做到。”
高傑聽得眼睛大亮,蔡京的這層深意他立刻就體會到了。紹聖年間,蔡京和蔡卞兄弟同時深受信任,若不是後來哲宗早逝,恐怕就會開了兄弟倆同在政事堂的先例←本就是不甘寂寞的人,此時連忙長身一揖道:“多謝蔡相教導!”
高蔡兩家聯姻的事早已傳遍街頭巷尾,不少人樂見其成的同時,更多的人卻不免耿耿於懷。對於他們來說,政事堂兩強相爭分庭抗禮纔會爲別人創造出更多的機會,若是兩個勢力最強的人突然攜起手來,那麼總體勢力便會大漲,左右朝局也就不再是難事。這其中,猶以阮大猷爲最,自從曾布去職,趙挺之外放之後,他便總感到位置不穩,平常理事的時候也儘量保持低調。
他和高俅之間原本深有默契,這份關係更是可以追溯到紹聖年間,而當初高俅離京啓程去西南的時候,他還因爲高俅的順手之力而躋身於政事堂,以尚書左承的官職壓過趙挺之一頭。然而,這一切都因爲茶馬司的事敗而開始有了變數。
他從來沒有想到,商雲浩那個酒囊飯袋竟會這樣蠢笨,居然敢和堂堂一方安撫使作對,最後事敗不說,還牽連到了自己。憶起高俅那個時候寫給自己的書信,他就覺得額頭冷汗淋漓,在那看似不經意的語句中,一個事實被清楚無誤地點明瞭——自己做了什麼,別人已經完完全全有了數。
“老爺!”李氏聽說阮大猷回來之後無心用飯,只得親自令人到廚房裡做了幾樣清淡的小食,親自用托盤裝了送進了書房。“你成日繁忙,不吃東西怎麼行,總得多少用一點吧?”
阮大猷出身貧寒,幾十年辛辛苦苦方纔得到了如今的地位,機緣兩個字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對於糟糠之妻李氏,他雖然是敬多於愛,但卻一直念在當初的情分上未曾納妾,眼下見妻子親自來勸,只得喝了一點粥,又用了一個卷子,卻再也不肯多吃了。
李氏見狀只能無奈地收拾了碗盆,臨出門的時候卻突然轉頭說:“老爺,朝中的事情我這個婦道人家不懂,只是我和高夫人相處得不錯,也可以去探探她的口風。老爺若是真有什麼爲難之處,也請讓我替你稍稍分擔。”她明知此話無用,因此見阮大猷別無反應,輕嘆一聲便欲轉身出門。
“等等!”阮大猷終於被夫人的這句話激起了心緒,連忙出口喚道,“夫人你剛剛是說,你和高夫人……”他突然略帶躊躇地止住了話頭,這種事情,單靠女人家會不會有所不妥?
“老爺,高夫人爲人溫和寬厚,但卻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前時她約了我和趙夫人同去探吳府便是最好的例子。不管怎麼說,不試過又怎麼知道?”
阮大猷清楚如今自己在政事堂勢單力薄,而蔡京一旦正位尚書左僕射之後,很難講是不是會把另一批親信弄進來,到時自己恐怕是更加舉步維艱。既然如此,維持舊日和高俅的那條線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沉吟良久,他終於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