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片言驚動全場的葉夢得,好一個隻手翻雲覆雨的蔡京!
高俅暗歎蔡京藉着葉夢得的口問出了一句他無法迴避的問題,面上卻依舊維持着榮寵不驚的神態。只是沉吟片刻,他便不閃不避地答道:
“有勞元長公操心了,請少蘊回去之後轉告元長公,幾時回來自有聖上決斷,此時要我明言卻是爲時太早。”
“我明白了,必定轉告恩相!”葉夢得又是深深一揖,然後方纔退到了一旁。此時他方纔發覺,剛剛還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們全都閃向了兩邊,只剩着他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裡。想起當日蔡京爲相權傾朝野那會的景象,他的心底不由愈發鄙夷。世態炎涼人心險惡莫過於此。倘若自己今日是代當朝首相前來相送,這些人還不是會換一番嘴臉?
高俅又拱手朝在場諸人說了幾句,這才轉身準備登船,不一會兒,船便起航了。在原地望了一會之後,陳王趙佖便露出了疲態,轉而示意打道回府,然後諸如趙挺之等高官也紛紛登車返城,再後來則是看熱鬧的人如鳥獸散。一時間,剛纔還熱熱鬧鬧的碼頭上人影全無,寂寥冷清自不必說。
然而,諾大的官船順水而下航行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在陳留碼頭停了下來。這是事先並沒有的安排,高俅正覺得奇怪時,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而那聲音顯然是屬於高嘉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倚欄一看,只見舶口不遠處的道路上赫然停着一輛馬車。而路邊火紅地石榴樹下,一個身着白衣的女子正含笑站在那裡,眉宇間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愁緒。不是李清照又是何人?眼見高嘉在奶孃看護下步子匆匆下了船,他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
見妻子英娘朝自己投來了一個歉意地微笑←哪裡還會不知道情由,雖然這耽誤時間,但是,自開封下運河到杭州,遠沒有他下西南那般鞍馬勞頓。因此他並不在乎這點時間。反倒是李清照思考周全,知道開封碼頭上官員太多,居然選中了這麼一個地方前來送行。
“李姨!”雖說已經拜師,但是,高嘉依舊沒改過稱呼,快步撲入李清照的懷抱,“你和我們一塊走好不好?否則我會日夜想着你地!”
“嘉兒,哭什麼,我不是按照和你約定好的,來這裡送你了麼?”
李清照輕輕用帕子擦拭了高嘉眼角旁的淚珠。這才笑道,“嘉兒最適合笑臉,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好了。你看你爹孃都在笑話你了!”
聽到這句話,高嘉方纔轉過了頭,見父親和母親含笑看着自己,立即扭過了頭。用手絹使勁在臉上擦了兩下方纔轉過了身子,一隻手卻緊緊地拉住了李清照的手。
“高相公,高夫人!”李清照偏身施禮,歉然說道,“我只是爲了和嘉兒約好了,所以纔在這裡等候,若是耽誤了你們地行程,還請你們不要見怪!”
“清照這是哪裡話,我原來還想到你那裡去道別,後來聽說李大人已經回來了,因爲擔心去了反而不好,所以纔沒有登門,只是讓人送了信。”英娘見高嘉的那幅樣子,心中不由暗自嗟嘆′說如今女兒是拜了李清照爲師,可是,女子究竟不像男子,一旦嫁人,這婚後哪裡還是自由身?若是夫婿在京爲官還好,否則便免不了奔波於各地,除了書信,今後怕是見到真人也難了。
李清照略點了點頭,但卻沒有開口提及自己的婚事。”高夫人,我聽說你們此去東南可能不會很快回來,這是真的嗎?”
高俅聞言心中巨震,脫口而出問道:“清照這是聽誰說的?”
乍聽得清照二字,李清照的臉色微變,見高俅似乎沒有其它意思,她這才低聲道:“前幾日我爹回來時,我聽到他對我娘這麼說,似乎是子由公提到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着嘉兒也一日日大了,杭州和開封相隔遙遠,書信往來至少要十天半個月,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夠儘早把字認全了,這樣方纔不會耽誤。”
她一邊說一邊從袖子中取出了兩本小冊子,徑直塞到了高嘉的手中,又輕輕地在她的頭上拍了兩下。”這是我素日裡寫地一些詞句,雖然算不得最好,但至少能夠讓嘉兒有些參考。另外一本則是我寫的一些心得體會,以及對前人的詩詞地一些評論,雖然是玩笑之作,但想必也能在嘉兒讀詩詞的時候有些教益。”
看到高嘉如獲至寶地將兩本小冊子揣在懷裡,高俅不由生出了一絲嫉妒。這可是一代大家的親筆所著,受益者居然只是一個五歲的小丫頭,這老天還真是夠偏心地。不過,想到李清照一生作詞無數,卻在後世戰火或亂離中散失大半,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爲了嘉兒,清照你實在是用心良苦。不過,雖然相隔兩地,但是,我會讓嘉兒定期給你寫信,當然,目前而言,只能是我或者內子代勞了。”他斟酌了一下語句,又擡頭建議道,“清照若有新詞,也請寄一份給嘉兒,等她學過之後,我也想請人刊印出書來,不知你意下如何?”
“刊印?”聽到這兩個字,李清照的臉上不禁露出了驚喜之色,須知這個時代的文人若是要刊印出書,往往要自己拿出一筆不小的費用給書商,而以她多年積攢的體己,還不見得夠用。之前雖有好事者出了幾本她的詩詞,卻也散佈不廣。只是,這種涉及到金錢上的事情,靠別人好嗎?
見李清照有所猶豫,高俅的心中更是充滿了感慨∥代的風氣比唐朝嚴謹得多,雖說還不到後世三從四德的地步,但是,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仍舊是不少號稱治家嚴謹的官員津津樂道的,比如說司馬光的家風就是如此。而李格非能夠讓女兒自由地發揮才華,而且絕不禁其外出,這就已經是莫大的開明瞭←記得歷史上李清照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詞八卷,卻都因爲戰火而散佚,流傳至後世的只有《漱玉詞》的七十餘首詞而已。相對於一個有大才的絕代才女來說,這實在是一大憾事。
“之前子由先生曾經託族孫蘇元老給我送來了先師的一批文稿,我已經讓人去刊印了。畢竟,手稿說不定有一天會散佚,可若是書籍入了人心,人們自然會記住。”高俅繼續巧舌如簧地鼓動道,“清照,你流傳在外的詞也已經不少,與其讓這些詞只在人們口頭流傳,不若刊印成書讓人人稱誦,這樣也不負了你一世才名。不瞞你說,我有兩個家人就開了一家書局,你也不必擔心費用,若是賣得好,指不定他們還會上門再求稿,到了那時,恐怕就不止是京城一地傳唱你的詞了。”
“這……”一想到自己的詩詞不再侷限於一個小圈子,而且能夠更加廣泛地爲人傳唱,李清照頓時下定了決心,“那就按照高相公說的辦吧,只是中間周折太多,我在這裡先行謝過!”她一邊說一邊鄭重其事地行下禮去,臉上也露出了真誠的感激之色。
“清照,你就別謝他了!”英娘一把將李清照拉了起來,然後便和她走到了一邊,這才低聲取笑道,“高郎之前從過商,他哪裡會作虧本的買賣?以往別人欲求你的詞而不得,如今既然刊印了出來,難道他們不會去買?京城的文人雅士不計其數,恐怕到了那時,書商便會盆滿鉢滿了。你這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李清照聞言瞪大了眼睛,她雖然頗有才名,但是,家裡一有父親李格非的俸祿養着,二有老家的數十畝田土可以收租,雖然生活算不上十分富足,但至少仍能夠維持一個小康,所以,對於經濟之道她並沒有多少認識。此時此刻,她也忘了高俅一行人還要上路,拉着英娘便問了起來,當她知道高府上下的一應開支,甚至包括家人經營的店鋪都是靠英娘她們三個女人維持時,更是覺得一陣殷羨。
“這些事情你不知道原本也是應當的,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哪裡會知道這些家出事?別人大家裡頭都有管事賬房,只有我們家是不同的,他一向說,凡事只有親力親爲才能夠掌控全局,所以說,我們家那些賬房管事沒有一個敢隨意糊弄。”英娘見李清照聽得目瞪口呆,不由掩嘴一笑,“你放心,那個管着書局的管事正好在我的手下,到時等你的文集暢銷一時,我一定幫你要潤筆!”
李清照這才忍不住跺了腳,見無人注意這邊更是露出了嬌嗔之色:
“姐姐,你盡和我開玩笑!”
“清照,你真的當我不知道你們家的狀況麼?”英娘這才斂去了滿臉的笑容,正色道,“前幾年你爹爹病着,所以只拿了一點階官的俸祿,再靠着那一點職田國日子。那時他看病買藥都需要錢,你們家的家底就在那時候空了。如今你爹爹雖然重新起用,但是,朝堂上的事是誰都說不準的,若是沒有別的進項,難丙日不出現其他問題,難道你真的嫁了人之後,還能拿着夫家的錢去貼補孃家麼?況且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是你的書賣得好纔給你潤筆,又不是賙濟,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再說了,你當嘉兒的西席,我還沒有付你的工錢呢!”
當日的情景李清照又怎會忘記,此刻,她的眼角已經是隱現水光。
許久,她才艱難地迸出了一句話:“姐姐,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