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夏末秋初,與他同齡的未來鳳主生辰,他和那位未來鳳君從小便混在一起玩耍,便被小鳳主邀了去。
鳳族很熱鬧,最爲帝子,他的風頭甚至蓋過了小壽星,但是被衆星捧月的他,卻是很迷惘,一點點心酸。
原來他也會心酸。
法天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是有生辰的。
第一次行冠禮,是他成年的生辰之日。
於是又是草草而過,宣禮的小仙官,聲音都很散漫。
對於仙族而言,那時他尚年幼,品級很小的仙官,都知道看人下菜。
天帝,照例並未出現。
都說他對天帝疏離傲慢,可是親人陌路,遠不是一日之寒。
每次面對天帝,身爲帝子的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芒在背。
遙汀第一次知道法天生辰之後,和洛涯學了幾近一日,一碗簡單的壽麪,做得也算有模有樣,是在洛涯幫助下。
當時不過是一時興起,法天就此賴上。
遙汀總是刻意規避法天,但每每法天生辰這日,卻從不違了他的意願。
她和法天,實在是有些相像。
她生母爲江南名門閨秀,聲冠江淮。
當年多少豪門子弟,王孫公子,只爲求她母親一笑,爭得頭破血流。
沒有人會想到,她母親早就芳心暗許,竟是願意續絃。
遙府公子亡妻留有一女,便是遙瑤。
死去的人肯定都有種魔力,對於遙瑤,便是好的不行。
後來遙相紫蟒官袍加身,官拜正一品。
紅顏最恨韶華逝,負心豈獨薄倖郎。
一品誥命夫人,不過是人前的榮耀。
揹着遙汀,她孃親不知抹了多少眼淚。
她孃親從未對遙汀抱怨一字一句,遙汀便就只當不知。
懵懵懂懂,也是一種福分。
或許也正是因爲這些原因,遙汀對男女情事此一事上,看得便有些炎涼。
不以得喜,不爲失悲。
法天縱然是一團火,也很難捂熱她。
一碗壽麪,法天吃了小半個時辰,一根一根麪條,吃得很仔細,像是在品美味珍饈。
他們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可談,遙汀便給他講些趣事。
用雜色野花編織頭冠後,隨意睡在草叢間,招來了一羣斑斕彩蝶,在花冠中起舞。
她有次看書太過專心,差點把手旁的墨汁當成茶水,幸虧墨汁味道太大。
燭光瑩然,斗室內盈着溫馨。
對於如何能與法天平和相處,千年來,她已有了很多的分寸。
洛涯由此甚至提議,遙汀可以排印一本書,書名就叫‘教你如何與冥王相處’,遙汀和他說,你要是敢印,我就敢寫,於是洛涯腳底抹油倉皇逃竄。
如果時光停留在這刻,便能演繹成美好。
法天終於放下碗筷,遙汀見他吃完,便要動手收拾,法天凌空攬住遙汀雙手,握在掌心之中:“都說‘書讀千遍其義自現’,可你我已經相處了幾千年,我竟然還是不懂你。”
遙汀的眼睛好似會說話:“主上是想懂什麼?”
法天起身,走到遙汀身邊,將遙汀圈在懷裡:“遙汀,今日是我的生辰呢。”
燭心噼裡啪啦的掙扎着,卻是跳不出燭火的桎梏。
燭火很溫暖,很光明,但是如果將手伸到燭焰裡,一定會受傷。
遙汀聽得法天道:“我只是有你了……”
其實他還有很多,地位、榮耀、尊崇,但是那些身外物,都抵不過遙汀。
“主上還有很多,不止屬下,”真正沒有什麼的,是屬下。
法天手指繞過遙汀的髮絲,拿在手中撫摸:“都沒有意思,只有你,對我而言……”
一陣風捲過,燭焰險些滅了,法天臉上剛剛還是柔情似水,現下一片冰冷,看着房門方向,心中不快。
遙汀也聽到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
廚房門已是從外被撞開,王九擦着額上大汗,氣喘如牛:“司書,可是找到您了,俺找了好些地方,見這兒有亮光,就尋……”
王九方纔慌喜之中,並未注意到法天,說話間氣息慢慢調勻下來,便看到了懷抱遙汀的法天,唬了他好大一跳,還沒說完的話,立刻嚥了下去。
這是他和法天的第二次相見,至從第一次差點喪命之後,王九但凡聽到法天的名字,都是要堵上耳朵,若是看到或是知道法天要打哪裡路過,更是要繞上好些路,以最保險的方式避開法天。
螻蟻更須知保命。
王九心中叫苦不迭,頗覺自己流年不利。
這廂王九見到法天心情鬱怨,法天也是同樣咬牙切齒最恨相逢。
上次在司書殿門外,法天正和遙汀說話,本意是想表些思慕之情。
其時風朗氣清,宇澈天淨。
法天爲準備那一席話,對着鏡子,噁心了自己好些天。
結果一個不知死活的鬼差,將他醞釀了許久的甜語蜜言,統統扼殺。
今日是他生辰,酒壯英雄膽,法天再度欲以表白,這次卻又是同一個鬼差。
遙汀擡起頭,見法天面色不善,也不敢硬從法天懷裡掙脫,忍着不好意思,問王九道:“這麼着急找我,有什麼事情?”
王九不敢看法天,低着頭囁囁道:“那個好漂亮的樹妖要燒文書庫,副司書令俺來找司書。”
遙汀挑了挑眉,讓王九先走,說自己隨後就到。
王九既已走遠,遙汀方纔從法天懷裡掙開,做了個請的手勢:“解鈴還須繫鈴人,有勞主上,文書庫一行吧。”
法天揉眉頭:“我能不去麼?”
遙汀笑:“主上覺得呢?”
文書庫內燈火通明,這時已然月沉如水,今晚註定難眠,大家聚在一起,秉燭夜談是不要想,都在坐等秉燭燒書。
遙汀從洛涯手裡抽走他正在隨意翻着的一本文書,語氣有些許煩躁:“副司書挺悠閒的呀。”
洛涯被遙汀說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我這是不知有何可爲,心亂正如麻。”
“副司書辛苦了,”遙汀想拿文書撇過去。
“還好還好,這種辛苦的事情,自然當仁不讓,”洛涯咧開嘴,理所當然。
遙汀昇華出境界:“我對副司書的瞭解,想來還不夠深入。”
“呀,”洛涯看了眼法天,屁股挪得遠些,這纔開口,掩着臉做嬌羞狀:“再深入就不好了。”
一本五指厚的文書,飛速墜到他腦袋上,洛涯連躲都沒有機會。
“遙汀,主上欺負我……,”洛涯捂着頭上的包,很委屈。
“恩,欺負的就是你,”遙汀乾脆不看他,撂下一句話,轉眼去看文書堆中的芙蓉。
芙蓉面上容色頗爲感傷,手中舉着明晃晃的火把,庫門一直敞着,風呼呼的灌進來,將火把吹得搖移不定。
帶走芙蓉,確實是法天的意思,但並未被領去見他,而是直接被落棋帶去了轉輪殿。
陸緒已得法天命旨,硃筆一揮,留待明日發落,便要到往江南投胎。
芙蓉連法天的衣角都未見到,卻聽說自己明日將去投胎,心中無比愁慮。
陸緒因她行善而亡,故而並未拘束她的魂魄,任由她隨意走動,只待明日。
芙蓉心焦之時,在轉輪殿外遊走飄蕩,忽聽得巡夜鬼差八卦司書與幽冥主,想起司書不肯接納,認定了遙汀從中搗鬼,一時心緒難平。
芙蓉本是一株山野中的小樹,那地界飛鳥難過,全無山澗泉眼。
她能由種子長成樹苗,也實在不易。
有日法天逛到山野之間,看到芙蓉樹苗生得堅韌,便攜了回去。
那時芙蓉尚且沒有意識,這都是後來才漸漸知曉。
芙蓉被移到一處院子中,法天每日固定一個時辰出現,給她澆些甘露。
法天面色一向沉鬱,就是一座移動冰山,雖然芙蓉逐漸有了靈性,卻不敢開口和他說話。
法天在何地,是一個穿得十分耀眼的上仙說的。
芙蓉認不出那上仙是誰,只見他總和法天一處喝酒。
後來芙蓉在院子裡見過一個女子,但也並未見到幾次。
芙蓉曾經三次歷經天劫,法天用法器罩她周身,都是安然無恙。
那不過是法天隨手而爲,其實芙蓉本不必承他的情。
芙蓉終於得見法天,眼睛睜得溜圓,目不轉睛的看着法天:“你可還記得芙蓉?記得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