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無限拉長,除了炭盆裡的火燃燒着,偶爾發出一點聲響,大殿裡一片寂靜。
容真艱難地擡頭看着面前的帝王,他的眼裡是銳利而無可奈何的光芒,全然沒有防備地看着自己,像是要剝開她的心,透析她的一切。
在她防備這樣薄弱的時刻,他怎麼能這樣乘人之危?
容真心下已有鬆動,卻以更加強硬的姿態重新豎起了瀕臨倒塌的圍牆,靠在他的懷裡,悲愴地說道,“嬪妾不知該怎麼辦……皇上教教我吧……”
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卻也是她避開他的審視的唯一辦法。
他看透了她!這樣的念頭叫她驚惶,也叫她無措。她必須平靜下來,怎麼能因此亂了陣腳呢?
顧淵沉默地感受着她的掙扎,她的痛苦,最終輕輕拍着她的背,“有的事情總要發生,而我們只能面對,無法逃避。在這深宮之中,人生就是一場戰爭,逃兵必死,消極必亡。”
她渾身一顫,這番話多麼可怕,難道她和珠玉真的註定要成爲敵人?
顧淵卻只是將她抱到了腿上,吻了吻她的額頭,“不急,事情還沒發展到那一步的時候,就不要杞人憂天。”
容真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擡頭認真地看着他,沉下聲來說,“皇上,若是珠玉真的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您會怎麼做?”
他回她一個輕佻的笑容,脣角微揚,狀似走馬章臺的花花公子,“溫香軟玉若在懷,何故做那柳下惠?”
容真倏地皺起眉頭,冷着聲音道,“這麼說,只要美人有心,皇上都不會拒絕了?”
她驀地站起身來,離開他的懷抱,卻被對方輕輕釦住了手,然後稍一使力,重新拉回了腿上。
顧淵的臉離她只有一點距離,溫熱的氣息都能抵達她的雙頰,他笑得認真而專注,只是低低地對她說,“朕說的是你,你在朕懷裡,朕何故做那柳下惠?”
她微微發愣,難得糊塗地望着他,卻聽他輕描淡寫地繼續說,“珠玉的事情,朕聽憑你的決定。”
容真的心裡好似被投下了一顆雷,翻天覆地,日月無光。
他說,朕聽憑你的決定……
他不是昏君,甚至明智得難得一見,深受百姓愛戴,也爲大臣們所敬服。可是這樣一個皇帝卻將她攬在懷裡,放低了身段說着聽憑她的決定。
容真一動不動地僵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動彈不得。
若在往常,她也很清楚在這種時刻,自己應該是什麼樣的反應,什麼樣的表情,而她也做得很好。可是她怔怔地站在那兒,忽然有些分不清這是真實的反應還是純屬做戲。
她是震驚的,因爲再怎麼作出愛慕他的模樣,再怎麼贏得了他的矚目,她也從未料到他會這樣對待自己,好似再不掩飾什麼,只把一顆心放在她面前。
她動容了。
可是,也只能動容,卻不能動心。
她緩緩伸手抱住他的腰,將面龐貼在他的胸口,那裡傳來沉穩的心跳聲,好似能將兵荒馬亂的時光都熨帖得寧靜安謐。
他是個好皇上,這是她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哪怕對於這後宮裡的大部分女人來說,他都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於她而言,他已經太好太好。
她必須很努力才能按下心頭那一丁點愧疚,因爲她的欺騙換來了他的真心相待,這是不公平的。
可是皇宮之中並沒有絕對的公平,不是麼?
“皇上。”她忽然安靜下來,輕輕地開口叫他。
他以鼻音迴應,輕輕地嗯了一聲,尾音上揚,帶着親暱的意味。因爲靠在他的胸口,那裡傳來的震動直接抵達她的面龐,這樣的姿勢太過親密,於是她稍微擡起頭來望着他。
“您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皇上。”她很認真地說,“千秋萬代,宣朝的百姓都會記着您。”
顧淵啞然失笑,“你見過最好最好的皇上?那好,你告訴朕,這輩子到底見過幾個皇上?”
容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掄起拳頭假意威脅地朝他揚了揚,“嬪妾認真跟您說話,您就知道找茬!真氣人!”
這樣的笑容多好,顧淵靜靜地看着她,用手包住了她的小拳頭,溫柔地說,“保持這個表情。”
她怔住。
下一刻,繾綣的親吻落在脣邊,他閉了眼,將她攬來貼在身上,溫熱的氣息涌入她的口中。
朝堂上總有那麼多剖析不完的爾虞我詐,後宮裡總有那麼多心懷鬼胎的絕代妃嬪,書房裡總有那麼多批不完的奏章乘書,皇帝的一生總是寂寥而繁忙的——或者說,是他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做一個這樣寂寥繁忙的明君。
可是這個女子卻以一種安謐寧靜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一開始是沉靜似水的陪伴,再後來有了更爲生動的面目,開心便笑,難過便哭,哪怕說着身不由己的話,膝蓋軟了又軟地跪下去認錯道歉,可只要他看着那雙明亮的眼眸,就能洞悉很多事情。
例如她爲了生存不得不低聲下氣的隱忍,例如她渴求關懷時藏在其中的點點希冀,例如她惱怒之時卻不得不佯裝大度,例如她失落之時卻善於作出無所謂的姿態,再煎熬的時刻也不會掉下淚來。
那樣柔弱的一個人,是如何擁有這樣強大的心智,這樣隱忍的堅強的呢?
她生動多變的面目起初令他迷惑,令他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是一旦踏入這樣豐富多彩的世界,卻再也不願抽身離開了。
顧淵離開她的脣,用她聽不懂的低沉音色說,“朕好像跳下了萬丈深淵。”
而更可怕是,他是心甘情願跳下去的,並且一輩子都不想爬起來。
黃昏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雪,簌簌的雪花裝點了這個沉寂的深宮,也掩蓋了很多叵測的人心。
珠玉站在小院裡,目不轉睛地盯着大殿的方向,哪怕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的心裡是一幕又一幕璧人如玉的場景,他也許摟着那個女人,在溫暖如春的室內旖旎纏綿,溫柔繾綣。
心裡有個角落忽然長出了一片荊棘,然後迅速以頑強的姿態攻佔了整顆心,密密麻麻的刺把她傷的血肉模糊,鮮血淋漓,可是更叫她難以忍受的,是那種嫉妒仇恨的滋味。
那是她昔日最好的姐妹,今日最大的敵人。
然後,她聽見閒雲走到自己身後,以平靜得可怕的聲音說,“你打算恩將仇報麼?”
她一驚,忽地轉過身去看着閒雲,“你說什麼?”
“你的眼神全是恨,看着主子的時候,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你以爲她不知道嗎?”閒雲好笑地看着珠玉,“你連心裡想的什麼都藏不住,又拿什麼去鬥,拿什麼去爭?”
珠玉面色一變,只是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的。”閒雲點破她,語氣淡淡的,“主子對你好,誰都看得出來,把你送去尚食局是爲了保護你,以免你和長順一樣被有心之人害了;你病了,她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跑去凌芳閣找你,又是急,又是哭;你回來以後,不願意見她,她知道你心裡恨,也不解釋,一心想着熬到你平安出宮那天便好……如今你卻以一種敵對的姿態視她爲仇人,我來只是爲了問問,你有心麼?”
她的眼裡只有一種憐憫與厭惡,好像在看一隻卑微的爬蟲。
“我沒有心?”珠玉忽地朝她冷笑道,“你懂什麼?你也不過是被她欺騙的可憐人罷了!她當上了婕妤,而我仍舊是個小小的宮女,她看不起我,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完全把我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害死了長順,又被我指責一通,便心懷怨恨把我送回尚食局受苦受難,等到我病了,又假惺惺地來貓哭耗子,好讓皇上看出她是個多麼菩薩心腸的人。是啊,她什麼都好,因爲她那副柔弱的姿態惹人憐愛,你們這羣傻子,都不過是她做戲上位的犧牲品罷了!”
閒雲不知道她竟然會這樣歪曲事實,當下怒道,“你瘋了不成?就連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對你的一片好意,你卻這樣刻意詆譭,究竟誰纔是真正的傻子?”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恍悟似的看着珠玉,“你不過是嫉妒主子如今的身份地位罷了,昔日的好姐妹如今卻成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主子,你眼紅了?”
珠玉一巴掌朝她打過去,閒雲的臉一下子被打紅,“我眼紅?你也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奴才罷了,有什麼資格說我?”
珠玉氣紅了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目多麼令人厭惡,只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有本事你就去她面前嚼舌根!看她信誰。”
她倏地轉身離去,留下閒雲一個人站在夕陽西下的院落裡。
被打的人是她,可是她卻在爲另一個人心疼。
當你掏心掏肺去對一個人好,而那個人卻用盡力氣來嫉妒你,仇恨你,這樣的滋味該是怎樣的煎熬呢?
誰說在這宮裡當上了主子就是有福氣的人了?若是當上了主子,昔日的親人卻一個不剩,死的死,走的走,而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個位置上,再無一人訴說心事,這樣的人也能稱作有福氣麼?
閒雲捂着被打紅的臉,眼裡卻是一片悲涼地望着大殿的方向。
如今真的只剩下主子一個人了,她雖然不是長順,也不是珠玉,比不上他們在主子心裡佔據的地位,可是至少她會一直這樣陪在主子身邊,不讓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