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車輦已經離去很久了,鄭安擔憂地看了眼這灰濛濛的天,又搓了搓凍僵的手,試探地叫了聲,“皇上,可要回宮了?”
長廊盡頭,年輕的皇帝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明明那輛車輦早就不見了蹤影,可他卻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排車轍,腦子裡重複閃現着那個女子擡頭望天的姿態。
明明隔着這樣遙遠的距離,他一點也看不起她面上的神態,可是不知爲何,他卻好像能夠清楚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約莫是隱忍着委屈,再三告誡自己要堅強,然後紅着眼眶逼回眼淚,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終於能夠安然離去。
他神色寂然地默立很久,鄭安也不敢再開口,只得陪着他一塊兒受凍,直到終於腳底都麻木時,皇帝才轉身離開。
鄭公公很幽怨,皇上明明是心疼容婕妤的,偏偏要傷她的心,這下倒好,傷的最深的其實是他自己……連帶着他這個皇上身邊的大紅人也跟着一起受凍,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太監最辛苦。
得,他認命,連皇上都不怕冷,他還怕什麼呢?這種時候,也只有他這把老骨頭能陪在皇上身邊了。
容真在當天下午遷至若虛殿,沉沉的大殿一如她初次闖入時,陳舊而安靜,恍若在時光裡寂靜已久的老人,充滿了光陰的味道。
離開惜華宮之前,閒雲要奴才們都收拾好東西,跟着同去,容真卻含笑打斷她,“我這是去戴罪禮佛,你當是去享福麼?帶這麼多奴才,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閒雲啞口無言,只得作罷,最後自己進屋收拾好了一切,再三囑咐汀蘭要好生在惜華宮裡待着,若是若虛殿那邊有什麼吩咐,隨時待命。
汀蘭也是眼眶紅紅的,執意要跟着去若虛殿伺候主子,容真無奈地嘆口氣,“我只是暫時去幾天,又不是不回來了,看你這樣子多驚心哪,像是我就要老死在裡面,一去不復返了。”
“主子!”閒雲幾乎是立馬變了臉色,聲音都拔高了好幾度,“咱們這還沒出門,您這是在說什麼胡話?”
容真笑出了聲,“得得得,你也知道還沒出門?就在這惜華宮裡,你都敢對我大呼小叫了,這要去了若虛殿,你豈不是要對我呼來喚去了?”
她刻意說起笑話來,可是在場的奴才都沒笑,害得她只能訕訕地搖頭道,“我還沒走你們就這麼不給面子了,真是叫人寒心。”
氣氛在她的刻意緩和下沒那麼沉重了,她這才眯起眼睛再一次看了眼惜華宮,然後轉身離去。
而兩人踏下殿前的臺階時,珠玉從偏殿走了出來,身姿挺拔地站在上方看着,嘴裡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妾身恭送容婕妤。”
那聲音令容真步伐一滯,微微轉過頭來看她一眼。
珠玉的下巴擡得很高,又或許只是因爲居高臨下的緣故,明明面上什麼神色都沒有,卻更令容真感到可笑而寒心。
這位新晉的陳美人恐怕還有句未出口的潛臺詞——希望她此去若虛殿,一去不復返,那麼惜華宮就是她一個人的天下了。
容真看着那個妝容華麗的女子,只覺得其實自己十年來似乎都沒有真正看清楚過,興許今日這個人才是真正的陳珠玉,有血有肉,有慾望也有醜陋。
她雲淡風輕地笑了笑,說了句,“今日一別,還望陳美人珍重。”
是真的珍重,因爲她揮別的是那個記憶裡的珠玉,從此後宮相見,再無姐妹。
宮中人心險惡,以珠玉的性子……容真挺直了脊樑,優雅從容地走在寒風裡,彷彿迎面吹來的並非凜冽冬風,而是清爽宜人的春日和風。
閒雲打掃了一下午,才把若虛殿給弄乾淨,平日裡哪怕宮女太監都打掃着,這殿裡卻因爲長期沒有主人而帶着股木頭腐朽的氣味,很是潮溼。
她把牀重新鋪了一遍,又把桌子椅子都重新擦過,最後到處找炭火,結果找遍了整個宮殿卻無功而返,只得皺着眉頭直嘆氣,“好歹也是個婕妤住了進來,怎的連炭火都沒有?主子就算是進來受罰,也不能平白挨餓受凍吧!”
容真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都說了不是來享福的,若是受不了,現在回惜華宮也不遲啊。”
“主子!”閒雲氣得直跺腳,都到什麼時候了,爲什麼她還有心情開玩笑呢?
容真卻拉過她的手,輕輕一笑,“哪怕身處逆境,也要從從容容的,因爲等着看笑話的人太多,你若是情緒低落,反倒會叫她們稱心如意。”
閒雲驀地失聲,好半天才重重地點了下頭。她原本也是個心思沉靜的人,卻因爲容真受罰而慌了陣腳,聽容真這麼一說,才終於找回了冷靜。
容真怎會不知她是在擔心自己呢?當下也沒有鬆開她的手,只是失笑地嘆口氣,“難爲你陪我一起受這罪了。”
閒雲搖頭,神色堅定地說,“能跟着主子是閒雲的福氣,閒雲從來不覺得是在受罪。”
主僕二人正站在窗前站着說話,殿外忽然來了個人,指揮着一衆太監宮女搬了些日常用品進來。
來人正是皇上身邊的萬喜,朝着容真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才笑眯眯地說,“容主子,皇上吩咐奴才送些必要的東西來,說是委屈主子了,這些日子先在這兒湊合着,過幾天就親自接主子回去。”
容真淡淡地笑道,“說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呢?都是皇上的安排,我自當俯首聽命,談不上委屈。”
萬喜聽出她不鹹不淡的語氣,比之從前還是要疏離些了,當下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卻笑得更加燦爛地福了福身,“主子能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皇上聽了必定會很高興。皇上還說了,這兩個奴才就留在這兒伺候主子,若是主子有任何需要,只需說一聲就行,他們都會立馬幫主子去辦。”
容真好似有些心灰意冷,點了點頭,不在意地揮揮手,“辛苦你了,眼下我也沒帶能打賞你的東西,只能先作罷了。”
萬喜忙彎腰道,“主子這是說哪裡的話?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來給主子送東西,一點兒不辛苦,再說了,能爲主子做事,奴才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敢討要什麼打賞?就是主子要給,奴才也沒那個膽子收啊!”
容真沒說話,好似倦怠了似的轉過身去不再多言,於是萬喜只得帶着一衆奴才離開了。
熱鬧了片刻的大殿又寂靜下來,前一刻還倦怠不已的容真忽地轉過頭來面帶笑意地看着閒雲,“我的表現還不錯吧?”
閒雲捂嘴笑道,“主子若是哪日不想待在這宮裡了,指不定還能去哪裡的戲班子混口飯吃,面部表情煽情而有張力,奴婢都快潸然淚下了。”
“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啊。”容真笑出了聲,“直說我作到不行了就是,說什麼煽情有張力?還潸然淚下,我看你是笑得快趴下了。”
她轉過頭去,看着窗外寂靜的景象,忽然有些感慨。
長順的死已經過去了,珠玉的背叛也已經過去了,如今終於又回到了需要她靠自己奮鬥的時候。帝王的寵愛不能依靠一輩子,眼看着現在就已經屈於帝王權術之下了,她能經得起幾個沈充媛的詭計呢?
晚些時候,萬喜回了御書房回報容真的狀況,顧淵負手立在窗前,背對大門,而萬喜一五一十地把去若虛殿的景象交代完畢。
顧淵頓了頓,才問,“她精神不太好?”
“是,奴才瞧着容婕妤好像有些累,不願多說話似的。”萬喜老老實實地說。
於是顧淵不說話了,就這麼在窗前站了半天,才點頭道,“你走吧,朕知道了。”
萬喜沒走,忽地問了句,“皇上可要去瞧瞧婕妤?她似乎……似乎有些生皇上的氣……”
站在一旁的鄭安猛地擡頭瞥他一眼,動了動嘴皮子,沒發出一點聲音,只做了個嘴型,要他閉嘴,萬喜被嚇得立馬噤聲不語。
顧淵好似沒察覺到這一幕,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朕自有分寸,你下去吧。”
於是萬喜擦了擦汗,心有餘悸地退下去了。
窗前的人過了片刻回到了桌前,目光靜止在桌上,那裡擺着本攤開的奏摺,上明明白白寫着:
宣明十二年,江南受洪澇之災,江南太尉沈元山乘職務之便,私吞餉銀三千萬兩。
宣明十三年,沈元山在江南各地購置家宅七處,分派家奴前去打理,家中飾物陳設均爲珍品,其間還有宣高帝年間的古董二十三件。
宣明十五年,南嶺知縣改換人選,新上任的知縣乃沈元山昔日的幕僚之一。
宣明十六年……
那摺子上工工整整地陳列出了沈太傅從當江南太守之時一直到今時今日的動態,各項條款再清楚不過,看得出,遞摺子的人從老早就開始調查這件事。
顧淵絲毫不詫異,因爲這是他親自派去着手調查的人,他不過問並不代表他不知道這些朝中重臣在皇宮以外都做了些什麼,而等到需要之時,鉅細靡遺的細節都會立馬呈上來。
他面無表情地合上那摺子,“擺駕瑞喜宮。”
鄭安驚疑不定地看着他,皇上聽聞了容婕妤的傷心之景,卻仍要去看沈充媛?
顧淵擡頭看他一眼,脣角微揚,“怎麼,朕要去看看沈充媛的傷好得怎樣了,也要經過你的批准?”
“奴才不敢!”鄭安惶恐地彎腰認錯,“奴才這就去命人備車。”
他急匆匆的朝外走,而殿內的皇帝笑意倏地消失,眼底是一片冰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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