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與張佩芬交鋒,吸取了與彭國樑第一次交鋒的教訓,緊緊抓住她與彭國樑串供的問題不放,一開始張佩芬還雲裡霧裡編故事,想以此轉移我們的視線,但是我們始終不離串供這個主審方向,致使張佩芬編的故事漏洞百出,根本不能自圓其說。尚小瓊更是頗有心計,用以案說法的方式,舉了兩位貪官夫人的例子,一個配合調查免於起訴,另一個設障阻撓鋃鐺入獄,張佩芬受到深深的觸動,也開始從抵抗進入內心鬥爭階段。
年三十那天,張佩芬突然提出一個要求,聲稱今年是彭國樑的本命年,希望專案組能爲丈夫買一條紅內褲。我冒雪連跑了幾家超市,終於買到了包裝盒上印有“本命年”字樣的紅內褲送給張佩芬,她看後很滿意。我交給彭國樑時,彭國樑也很感動。
這件事給我觸動很大,人性化辦案的思路久久在我腦海中縈繞,像彭國樑這種呼過風喚過雨的人物,最受不了的就是世態炎涼,如果從人格上尊重他,在生活上關心他,或許會很快消除他對我的顧慮和戒備。從我冒雪爲他買紅內褲這件事,就已經得到了驗證。
從此以後,每次與彭國樑交鋒,我都不直呼他的名字,而是在人格上尊重他,稱呼他“老彭”。考慮到彭國樑最大的心病是兒子,兒子一出生就有嚴重的胃下垂,這是彭國樑最放心不下的。我就特意安排他與兒子通了幾次話。彭國樑煙癮很大,我就自掏腰包給他買菸抽,還一起跟他聊家庭、侃人生,潛移默化地以案說法,失去外援的彭國樑心理防線終於鬆動了。
前天我和他見面時,他猛地冒出一句:“鄧主任,中央是不是一定要殺我的頭?”
我不失時機地說:“按你現在貪污受賄的數額,按照國家刑法,可以判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甚至死刑,彈性爲什麼這麼大?關鍵看情節的嚴重性和造成的後果。今天的《清江日報》報導了西州市一位副市長因爲鉅額受賄被判死緩的案子,按照他的受賄額,本來就應該判死刑立即執行的,但是由於他認罪態度好,而且贓款全部追回,才從懸崖邊上撿回一條命。”
彭國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問:“我交代了,你們能不能兌現政策?”
看來我這招“置於死地而後生”的策略讓彭國樑很有觸動,便步步爲營地說:“你的案子社會影響很大,結果會怎樣,歸根到底決定於你自己。”
口子終於撕開了,儘管彭國樑抱着“好歹講一點,讓專案組對上面好交待”的想法,一會兒開口,一會兒封口,講一句留半句,像擠牙膏一樣,但是他的犯罪事實還是如剝繭抽絲一般,一點一點地暴露出來。
儘管彭國樑已經開始交待問題了,但是張佩芬按照兩個人串供的約定,仍然死扛硬頂。有一天,尚小瓊向我反映了一個情況,由於彭國樑案發後,他兒子在學校倍受歧視,死活不去上學,我覺得這個情況很嚴重,馬上向齊書記做了彙報,齊書記親自出面找劉一鶴,妥善處理了孩子上學問題。這件事我透露給彭國樑以後,他受到極大的震撼,含淚向我要了紙和筆,發自肺腑地給張佩芬寫了一封信:“佩芬,我最最親愛的妻:我以無限的懊悔向你做最深切的懺悔。我的妻,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不配做兒子的父親。即使在你面前永跪不起也難以抵消我對你們娘倆造成的傷害。案發以後,我不僅沒有從自身查找原因,而且怨天尤人,不能正確審時度勢,配合組織查清自己的問題,反而一再求你幫我活動、開脫,干擾辦案,終於鑄成今天的大錯,既害了你,更害了兒子,還坑害了許多親朋好友,最不可饒恕的是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事已至此,只有面對現實、丟掉幻想,積極配合組織的審查,以實際行動取得組織上的諒解,爭取寬大處理。”彭國樑將這封信交給我後,一口氣交待了全部罪行。
當我懷着複雜的心情將這封信交給張佩芬時,她聲音顫抖着自言自語道:“一年多時間,我花了那麼多錢,找了那麼多人,沒想到還是從回到了。國樑啊,我對不起你啊!”說完,她雙手捧着臉絕望地大哭起來。都說彭國樑夫妻感情篤深,從張佩芬的哭聲就能聽得出來。因爲她心裡很清楚,一旦丈夫開了口,怕是要兩世爲人了。
張佩芬出身高幹家庭,卻沒有一點大小姐的嬌氣。與彭國樑閒聊時,他曾向我炫耀:“我和佩芬結婚以後,每天不管我回家有多晚,佩芬都堅持等我,並且爲我準備好夜宵。特別是冬天,無論多晚,佩芬都要起來爲我倒上一盆熱騰騰的洗腳水,我泡完腳以後,她還要用暖懷爲我焐腳。”此時此刻,面對這個瘋狂救夫的女人,再想一想彭國樑的所作所爲,我不禁感慨萬千,這是怎樣一種愛呢?夫妻倆互相將對方推入深淵。特別是彭國樑,當初他揹着妻子包養牛月仙,揹着妻子致使歐貝貝懷孕時,大概絕不會想起妻子爲自己用暖懷焐腳的情景,只有將死之人才會撫摸自己的良心啊!
案子終於告一段落,組織上安排我休了幾天假。假期結束後,我剛上班,齊書記就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安排《清江日報》記者去昌山市看守所採訪彭國樑。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記者竟然是彭國樑的秘書黃小明的哥哥黃小光。
我們一見面,黃小光就捅開了這層關係。我向他詢問了黃小明的近況,黃小光告訴我,他弟弟辭職了,儘管我對黃小明辭職早有預感,但是聽到黃小明果真辭職了,我還是有些吃驚。說句心裡話,在目前的體制對領導幹部的監督處於相對滯後和疲軟的狀態下,秘書與領導幹部之間的特殊關係,就使得領導幹部的秘書也有了規避監督的“避風港”,因此,一旦領導腐敗,秘書大多身陷其中。俗話說,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溼鞋?但是黃小明卻是例外,特別是案發前彭國樑交給黃小明一個用透明膠纏裹的牛皮紙包,彭國樑剛剛交待,我們剛要對黃小明採取措施,黃小明就主動交給了組織,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這是黃小明唯一的一次歷險。
現在案子過去了,黃小光不避諱地說:“彭國樑將包交給我弟弟時,告訴我弟弟裡面是他的零花錢,我弟弟一開始想拖着,希望能給他兒子留點錢,後來我知道後,知道他犯糊塗,才逼着他交給了組織。”
我笑着說:“你們兄弟倆可真是會拿捏時機,再晚交一天性質就變了”
黃小光頗爲感慨地說:“這件事對我弟弟觸動很大,他覺得自己這個市長秘書多虧當得時間短,時間再長一點,漩渦裡洗澡,還不知陷多深呢。是我勸他辭職的,我弟弟才華橫溢,我希望他換個活法。”
我由衷地說:“現在是千軍萬馬都往公務員這座獨木橋上擠,你弟弟有勇氣換個活法就與衆不同啊!”
黃小光深沉地說:“我只是不想讓我弟弟成爲腐敗的犧牲品。車爾仁尼琴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我終於懂得了歷史上一切革命之虛妄:它們只消滅各自時代的惡的體現者,至於被更加擴大了的惡的本身,它們卻被當作遺產繼承了下來。’”
我知道黃小光是著名作家,便用請教的口吻問:“那麼你認爲我們作爲遺產繼承下來的這個惡是什麼?”
黃小光輕蔑地說:“官本位。”
“小光,黑暗的另一半是什麼?”這是我與彭國樑面對面時,他問我的第一句話。我知道他喜歡抽軟包中華煙,在昌山市看守所,彭國樑的很多物質要求都能得到滿足,但是唯獨香菸,按照規定,被看管人員一律不得吸菸。因此,彭國樑只有在個別提審或談話時,纔有機會向別人要根菸來解解饞。來之前,我受我弟弟的委託特意給他買了一盒,我想這盒軟包中華煙大概是他今生今世的最後一次奢侈了。聽我弟弟說,以前彭國樑抽菸都是他手疾眼快地給他點上火,彭國樑抽菸從未自己點過火。
估計彭國樑沒有幾天就該上路了,來之前,我採訪了省紀委書記齊秀英,我特意問到了彭國樑的死刑方式,還好,是注射死,比槍斃要人性化。
面對一個死刑犯,我怎麼回答“黑暗的另一半是什麼”呢?爲了敷衍他,我一邊像我弟弟一樣給他點着煙,一邊安慰說:“我只知道光是一種類似於黑暗的東西。”
彭國樑絕望地一笑說:“對於一個即將赴死的人,黑暗的另一半隻能是黑暗。謝謝你小光,臨死前你還能給我一次抽菸的尊嚴。”
我這次採訪不想泛泛地羅列彭國樑的犯罪事實,也不想用幸災樂禍的心理將彭國樑看成什麼罪大惡極的罪人,我深知彭國樑一個跟頭摔成了“死刑犯”,靈魂深處一定有許多難以玩味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什麼?這纔是我想要的,而且也是最有價值的。但是輕蔑不屑的態度或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心理對待他,很難讓彭國樑坦陳心底的,唯一的方式就是給他以尊嚴。
我們經常說生命是無價的,既然彭國樑即將用無價的生命贖罪,那麼贖罪以後的他就不再有罪,那麼我與他在人格上就是平等的,我以爲這纔是真正的人道。其實人生奮鬥爲什麼?很多人認爲是權勢、地位、榮譽、財富,實際上這些東西都是尊嚴的附屬品,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尊嚴。對於彭國樑來說,命都要沒有了,哪兒還有什麼尊嚴?但是我給他,他會在黑暗中看見一絲光亮,不至於絕望地認爲,黑暗的另一半還是黑暗。
我承認彭國樑的命運是可悲的,但更可悲的是尚沒有人意識到,在現行體制下,任何人獲得彭國樑的位置都可能重蹈彭國樑的命運。我們又有什麼資格對彭國樑嗤之以鼻呢?這種五十步笑百步的思維定式難道是彭國樑說的黑暗的另一半嗎?如果是,這另一半的確太可怕了,或許彭國樑們就是被另一半推向深淵的。
《三字經》開篇講“人之初,性本善”,我一向不認爲“人之初,性本善”,但我也不認爲“人之初,性本惡”,我認爲“人之初,性向善”,像彭國樑這樣的人不可能一開始就是一株爛了根子的樹,那麼他是怎麼從一棵茁壯成長的大樹成爲一棵朽木的呢?這纔是問題的癥結。
爲了得到答案,我又給他點了一支菸,並用請教的口吻問:“那麼你認爲什麼是光呢?”
彭國樑貪婪地吸了一口煙說:“光就是體制,而體制就是上帝,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因此光就是宗教,就是信仰,是最令人迷狂的政治象徵。光是意識形態的神話敘述,更是烏托邦的華麗標誌。我曾經是光的崇拜者、追隨者,後來又成了光的受益者和製造者,現在是光的犧牲者,跟你說句心裡話,我在《我的罪行與反思》中說自己是受資產階級拜金主義影響,放鬆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改造,其實那都是扯淡,跟人家資產階級有什麼關係,我們的體制早就習慣了將責任推給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實際上是被強光扭曲的,強光太亮了,刺瞎了我的眼睛,我就是這麼迷失方向的。我不僅被強光刺瞎了雙眼,而且被強光燒化了靈魂。你們可能以爲光線是偉大的,那是因爲我們之間的位置不同,你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上,你就會透過高貴的光線看到最卑鄙的塵土,而我卻以爲那塵土也是光的一部分,或者就是光線本身,其實那些塵土是隱藏在光線中的黑暗的碎片,我現在才明白強光不過是黑暗的僞裝。”
我一直認爲只有少數人能夠洞悉光的複雜本性,而且這少數人必是靈魂經受過煉獄般洗禮的人,儘管我不認同彭國樑的觀點,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的肉體雖然尚在,但是靈魂已經在地獄之中承受煎熬了。從我得知彭國樑被判處死刑的一刻起,我就在內心追問自己,嚴峻的刑法真的能制止腐敗和犯罪嗎?如果能,爲什麼朱元璋用扒皮抽筋的殘酷手段,也不能制止官員們的橫徵暴斂?關於這一點,在落後的體制內是找不到答案的,落後的體制有可能將任何人變成老鼠,這大概是彭國樑從骨子裡認爲自己是體制犧牲品的根本原因。我沒有想到一個將死的人對光會如此恐懼,難道這突然降臨的東西真的是僞裝的災難嗎?
“你是光的犧牲品,那麼劉一鶴是什麼?”我試探地問。
“懂得黑暗的人。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彭國樑由衷地說。
我弟弟早就告訴我,在官場上,彭國樑一直認爲劉一鶴是他的政敵,兩個人原來一樣,但是劉一鶴卻始終壓劉一鶴半拍,彭國樑一度有過“既生瑜何生亮”的抱怨,但是我沒想到,此時此刻彭國樑談到劉一鶴時,口氣卻由衷地佩服。
我不解地問:“佩服他什麼?”
彭國樑毫不避諱地說:“他早就懂得光在某種程度上是比黑暗更黑的物質,光不能被光照亮,離開黑暗光毫無意義,而我明白的太晚了,被判了死刑才懂得,但一切都晚了,只能到地獄裡的永恆黑暗中回憶光的意義了。”
彭國樑似乎對黑暗有一種嚮往,我很想知道他對地獄的理解,便若有所思地問:“在你看來,地獄是什麼?天堂又是什麼?”
彭國樑將菸頭往地上一扔,然後用戴着腳鐐的腳將菸頭踩滅,用輕蔑的口氣說:“別以爲這世間真有什麼天堂和地獄,實話告訴你,都是烏托邦,不要擔心我死後會下地獄,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俗話說人死如燈滅,死就是死了,死就是寂滅。”說完他伸手又跟我要了一支菸。
我覺得彭國樑的絕望中有一種無奈,思忖着問:“有遺憾嗎?”
他沉默了很久才痛苦地說:“我覺得留下我的性命,讓我在監獄中懺悔自己的罪惡,用漫漫的歲月洗刷我的靈魂,爲後來者鑑,難道這樣做不比從肉體上消滅我,對於這個社會更有意義嗎?在西方發達國家,你聽說過由於貪污受賄被判死刑,剝奪了生命的嗎?用死刑會震懾貪污受賄,不僅是緣木求魚,而且一些人還會嚐到請君入甕的苦果。如果說遺憾,那就是我對不住你弟弟,你弟弟是委屈自己給我當秘書的,什麼時候我們的省長和市長不由上級任命了,都由公民直接按期民主選舉,小明一定會脫穎而出。如果按這種體制競爭,我怕還不是他的對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