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以羅向他移近幾步,說道,“裳孜王嬪妃中,有一個姓尚的女子,應該有三十餘歲,以羅煩請大人代爲尋找。”
奇木向端木贊一望,見他輕輕點頭,躬身應道,“是!”施禮退下。
端木贊上前擁住甘以羅,說道,“以羅,孤王竟然不知道,你還認得裳孜王嬪妃。”
甘以羅微微搖頭,垂眸默然,隔了片刻,才慢慢道,“本宮所找的,是……是尚勤的妹子!”
擡頭向他一望,續道,“當年尚勤曾經說過,他本來是一介平民,只因他妹子美貌,被裳孜王瞧上,強搶入宮,又污衊他偷盜,將他貶爲奴隸。尚勤爲我而死,我……我……”想起當年事,心中一酸,哽咽不能成語。
端木贊聽到“尚勤”二字,腦中頓時出現七年前,那陷身狼羣中的身影,和他最後的幾聲大呼,“王上,快帶公主走……”“若是公主有事,尚勤做鬼都不會饒你……”
“尚勤!”端木贊輕輕點頭,說道,“孤王記得他!”張臂擁她入懷,低聲道,“當年,孤王趕到,他還活着,我……我竟然無力救他,心中……也覺愧疚,若是今日能尋到他的妹子,也算報答他罷!”
當年的事,再一次撲入腦海,飛煙的嘶喊……尚勤的大呼……甘以羅心中驟然一疼,咬了咬牙,默默點頭。
王城東門外,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小山環抱間,一片粉白牆壁的府邸,在竹林間,若隱若現。
甘以羅遠遠瞧見,點頭道,“果然是個雅緻的去處,只是不知這宅子的主人,是什麼人?”
奇木策馬隨在王輦旁,聞言回道,“這片宅子之後,就是裳孜王狩獵的圍場,這宅子是裳孜王在這裡的行宮!”
“行宮?”甘以羅不禁皺眉,心底掠過些厭惡。
奇木側頭瞧見,忍不住笑起,說道,“公主放心,那哀順侯關璽言成日縱情聲色,對這策馬狩獵,卻沒多大興趣,這行宮形同虛設!”
端木贊笑道,“哀順侯喜不喜歡騎獵,先生如何知道?”
奇木含笑搖頭,隔了片刻才道,“當日,微臣率一百死士闖宮,王上可知道,那關璽言躲在何處?”
“何處?”端木贊挑眉,笑道,“難不成,還躲在牀下?”
“雖然不是牀下,卻也差不多!”奇木失笑,想到當時的情形,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當時天剛破曉,王城一破,臣便率一百死士直闖王宮,等到攻入後宮,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那關璽言不思抵抗,竟躲在愛妃牀上,捂着被子發抖!”
甘以羅不禁勾脣淺笑,淡淡道,“先生說笑,當年裳孜王攻佔邑婁國,將邑婁王族屠殺殆盡,是何等的威風。此次縱然不敵,又豈能不加抵抗?”
奇木搖頭,說道,“十三年前,哀順侯關璽言正當盛年,又是剛剛登基,自然意氣風發,滿腹雄圖霸業。隨後,邑婁亡國,裳孜國一躍成爲第一大國,他志得意滿,人也變的驕狂。”
“何況,裳孜王本來就貪戀女色,民間傳聞,十三年前,他誓滅邑婁國,就是因爲垂涎邑婁國多美女。要知道,溫柔鄉,便是英雄冢,這十三年下來,昔年的孱弱少年,可以成爲英雄,而當年的英雄,怕未必提得起當年勇!”說着話,向端木贊掃去一眼,長長一嘆,似有所指。
端木贊不禁笑道,“先生口中的孱弱少年,似乎不是孤王,只是不知道再過十三年,有沒有溫柔鄉,可以成爲孤王的英雄冢。”雖然在和奇木說話,卻環臂一勾,將甘以羅緊攬入懷,雙眸定定,向她深深注視。
奇木側眸瞧見,不由微微一笑,側過頭去。
甘以羅見他當着衆多侍衛也不迴避,心頭大爲窘迫,身子一掙,脫出他的懷抱,轉話道,“倒是可惜了這精緻所在!”
說話間,王駕已在行宮前停下,甘以羅下了王輦,剛剛踏進行宮宮門,就聽裡邊一陣馬嘶聲,不禁奇道,“方纔先生說過,那關璽言不善騎射,這行宮中,怎麼還養的有馬?”
奇木隨後跟來,回道,“這馬並非裳孜國所養,是數月前,臣聞報王駕已離開蒼原洲,便選了數十匹良種馬,養在這裡,供王上使用!”
端木贊笑道,“奇木,孤王倒不知道,你還能掐會算,知道南貴妃不願意住那王宮。”
奇木淡笑,說道,“就算王妃願意住在王宮,王上豈有不來狩獵的?”
端木贊大笑,搖頭道,“你倒是孤王知己,只是不知道是孤王之幸,還是不幸?”
奇木微微聳肩,含笑不語。
端木贊垂頭向甘以羅一望,柔聲道,“今日天色不早,你若想騎射,孤王明日陪你便是!”
甘以羅卻有些心不在焉,漫聲應道,“正當盛夏,並不是狩獵的時節,還是正事要緊!”
腳步隨着端木贊同行,卻不自覺側頭向馬聲傳來的方向望去一眼。多年來,微波不興的心湖,瞬間,像投入千鈞巨石,激起大浪千層。
而……
側頭向身邊男子一望,又微微咬脣,將滿心的激潮強壓下去,臉上不流露出半分痕跡。
甘以羅的寢宮,設在湖畔的紫竹苑,小小的三間宮室,陳設簡單,卻極爲雅緻。
奇木請二人在正殿暫坐,喚宮中奴僕前來拜過,又指點打點安置。
端木贊見他裡外忙碌,將他喚住,說道,“你吩咐奴才去做,不必凡事親力親爲。”
奇木含笑應命,說道,“這裡新來,怕奴才們找不到頭緒!”
端木贊點頭,向他凝目注視片刻,才慢慢開口,問道,“奇木,這一日事雜,孤王還沒有問你,你……”話沒說完,見奇木神色一黯,不覺停口。
奇木垂手而立,搖頭道,“事隔一十六年,微臣……早就知道難以找到……”垂下頭,再也說不下去。
端木贊默然片刻,低嘆一聲,說道,“是孤王遲遲不敢動兵,將你誤了!”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如何措詞,只得道,“裳孜國甚大,慢慢尋找,總會有消息!”
奇木苦笑搖頭,隔了片刻,見他不再說下去,便道,“王上若無旁事,微臣告退!”躬身退出。
端木贊瞧着他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甘以羅聽着他君臣對答,似乎奇木在這裳孜國找一個什麼人,卻沒有找到,不禁心中暗奇,卻並不多問。
端木贊見她臉上露出一抹詫色,便道,“奇木先生有一個心愛之人,十六年前失陷在裳孜王宮,這一回,本以爲滅了裳孜國,就能尋到,不料……”
輕輕嘆了口氣,手指一收,將
掌中柔夷握的更緊了些,一瞬間,心中是滿滿的柔情。
心中暗想,雖然以羅心中無我,可她總在我身邊,還育有兩個聰明可愛的兒子,比起奇木,不知要幸運多少?
甘以羅的心思卻在他的講述中,聽到又是被裳孜王收去的女子,不禁微微皺眉,低聲道,“那裳孜王,當真是作孽不少!”
端木贊搖頭,說道,“十六年前,關璽言還只是太子,那時的裳孜王……”
輕嘆一聲,不再說下去,垂眸向甘以羅凝視,緩緩道,“在你心中……是不是……孤王也和裳孜王一樣?”
雖然共枕多年,但她始終不肯承認是自己的王妃,是因爲她心中仍然有旁人,還是因爲自己當初對她的強取豪奪?
甘以羅微怔,擡頭向他定定注視,冷冽的眸光,彷彿要透過他的鷹眸,直達心底。
端木贊心頭一跳,一時間,只覺自己彷彿全身赤裸,在她面前橫陳,正在被她審視研判,無所遁形。
“以羅……”乾澀的喉,艱難的喚出她的名字。
端木贊知道,十三年前,自己的惡名已遠播諸國,那時,他從不在意。殘忍又如何?暴虐又如何?惡魔又如何?在大漠上,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以掠奪爲生,掠奪早已成了他的本性。
可是……這一刻,他竟然希望,那些他曾經引以爲傲的劫掠拚殺,從不曾有過。希望,在面前的女子眼裡,自己……還有那麼一點點可取之處!
英挺的面容,帶着一絲期待,帶着一些小心,鷹眸中的眸光,不再凌厲,而是帶着一絲抹不去、化不開的痛楚。
甘以羅的心,掠過片刻的酸楚。她記得那個故事,那個,端木冶講過的故事。
一個六歲的孩子,被敵國扣爲人質,六年的時間,不知受了多少的折磨凌辱,迫使他幹冒奇險,孤身逃回大漠。
而在大漠兩年,他沒有回北戎王宮,又在何處飄泊?
等到他在父親、弟弟面前現身,已經是一身武功,卻又有滿身的傷痕,滿身鮮血……
眼前這個冷硬如鐵的男子,沙場縱橫的大漠之王,究竟有多少的辛酸往事?他的暴虐,是不是……情有可願?
緊抿的柔脣,深深凝視的眸光,令端木贊覺得,自己像一個待決的囚犯。就像……今天在金殿上的裳孜王一樣。是生?是死?只等她一言而決。
冷硬的心,掠過一層顫抖。多久了?他沒有嘗過這害怕的滋味,而此時,他怕了,怕到想要逃避,他寧願永遠面對她的淡漠,也不願她說出,那將他打入深淵的實情。
“以……以羅!”端木贊啞聲低喚,速速轉頭避開她的眸光,低聲道,“時候不早,孤王……”
“你不一樣!”甘以羅淡淡搖頭,低柔的聲音,將端木贊沒出口的話語截了回去,輕聲道,“端木贊,你殘忍暴虐,嗜血成性……”
“孤王知道!”端木贊低應,雙眸無力闔攏。
是啊,殘忍暴虐,嗜血成性!
這就是她對他的評判,七年前如此,七年後,仍然如此,任憑他如何努力,也從來沒有一絲改變。
“只是……你恩怨分明,光明磊落,與裳孜王並不一樣!”甘以羅輕聲繼續,低緩的語氣,依然是原來的清冷淡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