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錦離開皇宮的時候,天上已飄了雨絲。
這場雨來得悄無聲息,就算坐於車中,也聽不到雨點打在車頂的響聲。
出了這樣的事,她自是不能再去探望溫雅,拜別了太后之後,便踏上了回府的馬車。
同車而坐的靜雲與曼音見佟錦面色不變,都是無比佩服,她們自是知道佟錦絕不會去謀害太后,可遇到這樣的事,也鮮少見人如此閒適的,不由得對佟錦更爲佩服。
待回到府中,佟錦直接回了清知園,靜雲二人自然也不會將今日之事到處宣揚,回到園中便將院門緊閉,謝絕一切訪客。
“你們出去吧。”佟錦坐在梳妝檯前,輕緩而隨意地拆下頭上髮飾,“去喝點珍珠末,定定驚,臉色這麼難看,連我都要嚇到了。”
靜雲與曼音面面相窺,果然見彼此都是煞白着一張臉,當下便不推辭,雙雙出去。
室內重歸寂靜,連呼吸聲都緩細難聞。
佟錦坐在椅上,怔怔地看着鏡中的自己,雙手攥在衣襬之上,不經意間,指節已掙得泛白。
怎會不害怕?就算她是清白的,但又豈知聖心如何?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屍百萬,她沒那個信心,確認自己不在其中啊!
可她怎麼能怕?今日之事,但凡她露出半分懼意,都恐被皇帝懷疑了去,屆時連累的又豈是她一人一身?
只有現在,只有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候,她纔可以放任自己害怕一下,無邊的恐懼如同潮水一樣層層涌上心頭,身上寒毛無一不豎,擺在膝上的雙手無聲輕顫。這顫抖又似會傳染一般,雙腳、雙腿、乃至整個身軀!她周身輕抖,卻死咬着牙關。不讓自己吭上一聲。
閉上眼睛,那急來的懼意在她體內盤旋半晌,終是緩緩褪去。佟錦深深地吸了口氣,猛打一個激靈。睜開眼來。
擡手,指間尚殘餘着一絲顫抖,她捏住髻上的纏金髮簪,用力地捏了捏,穩住手,將髮簪抽了出來。
自行卸去繁複的髮飾,佟錦站起身。走到門前。
“讓辜大娘來見我。”
辜大娘便是她帶到王府來的廚娘,是老夫人派給她的,今早的雲片糕便是出自她的手中。
清知園裡原本的兩個二等小丫頭繽兒和線兒守在門前,繽兒聞言回道:“回公主的話,早上公主離府不久,辜大娘就病了,現在還躺在牀上不能起來,原是回了側妃要請大夫,可至今也沒見大夫過來。”
佟錦眉梢一跳。
“病了?我去看看。”說着就往門外走。
繽兒和線兒慌忙跟上,路上又遇見喝過定驚茶後匆匆趕回來的曼音。問明瞭事由,也不禁面色發白。
“公主。”曼音攔下佟錦,“還是由奴婢先去看看。”
佟錦想了想,輕點一下頭。轉身走向正廳。
曼音快步而去。
會是辜大娘嗎?剛剛在宮裡時佟錦還很肯定做下這事的不是水明月就是皇貴妃,可現在心裡卻有點拿捏不準,她剛走辜大娘就病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到底是病了,還是逃了?
少時過後,曼音急步走進正廳,“公主……”她看了繽兒和線兒一眼,兩個小丫頭都十分乖巧,待佟錦略一示意,便俱褪出門外。
“如何?”佟錦忍不住站起身來。
“辜大娘的確是臥牀不起,人也昏沉沉的連話都說不清楚,不過依婢子看,不像是病了,倒像是中了毒。”
佟錦面色微變。
曼音兒時混跡於市井,見過許多旁人從沒見過的齷齪事,她懷疑是中毒,便是有跡可循。
“快找大夫入府醫治,決不能讓她出事!”
曼音點頭,“靜雲已去找了。”
說完又看着在廳中踱步的佟錦,忍不住問道:“公主,可是有人想毒害你?”
辜大娘只是個廚娘,無緣無故的,怎麼會中毒?唯一的解釋是有人在一些吃食裡下了毒,辜大娘身爲廚娘,許多東西都要先行試過,便跟着遭了殃。
佟錦默聲不語。
靜雲自府外請來了大夫,確認辜大娘的確是中了毒,只是毒性雖巨,卻因服食少量而不足以致命,但也需臥牀一段時間,以好藥調理。佟錦讓曼音帶大夫到廚房去,檢驗食材,最終在麪粉裡發現了異樣,一小袋精粉裡摻了足夠份量的砒霜!
好險……佟錦不能想象,如果今早她沒有放下糕點,而是將點心呈給太后,又或者是自己吃了……想到離宮前偷眼見到枉死的雪彌周身烏青泛黑的樣子,佟錦心頭的怒火便怎麼都壓不下來!
會是誰呢?與她有如此的深仇大恨,竟要取她性命?
佟錦將自己的敵人仇人一一列出,從水明月到皇貴妃,從柳氏到佟玉帛,甚至連遠放邊關的潘珍珠與陶氏都想到了,卻仍是想不出什麼頭緒。
會是柳氏麼?佟錦不確定,只是苦笑,原來她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竟結下了這麼多仇家。看來永興帝說的對,她的確是衝動激進,擅於與人結怨的。
麪粉中有毒的事佟錦並未張揚,直到黃存喜親自來府中調查,這才驚動了平安王爺與王妃。
黃存喜本是依着永興帝的指示,來平安王府找替罪羊的,若無意外,便該是做糕點的廚娘,可沒想到廚娘竟也中了毒,再查之下,便也查到了那一袋精粉。
黃存喜是有點高興的,因爲這代表着,此次下毒整件針對的只是佟錦,而並非有什麼多複雜的內幕,這樣也能讓皇上的心稍加安穩吧?
順着精粉一路查下去,從哪裡領取、何人經手,在秘密而迅速的調查下,一箇中年漢子顯現了出來。
那中年漢子名爲季二,是側妃季氏自孃家帶來的陪房,在季氏身邊頗爲得力,在季氏的動作下,他今年才新掌的大庫房鑰匙,不想又是出了這樣的差錯。
此案最終在季二房中搜中一小包砒霜而告終,到附近藥店去查,也確有季二購買砒霜的記錄,如此,季二被黃存喜秘密帶走,走的時候人都是癱的,那是嚇的。
事情總算有了定論,可,真相當真如此嗎?
佟錦與季二連面都沒有見過,便沒有結怨的可能,季二雖是季側妃的得力臂膀,佟錦與季側妃的相處也的確不甚愉快,可若說季側妃因此想要謀害她,那也是一件很讓人啼笑皆非的事。
可是,誰在乎?
平安王爺雷霆震怒,王妃趁機落井下石,僅一個回合,季側妃便要深避宅院再無還手之力,唯恐皇上降下罪來,因她連累了自己兒子。
當天晚上,辜大娘終於清醒了一些,佟錦不顧曼音等人勸告親自去看,待見了辜大娘的面卻是嚇了一跳。
辜大娘身形中等,遮住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平常的婦人,可那張臉……
說起辜大娘,原本也是出於富庶之家,與丈夫感情很好,身下還有一兒一女,可因家產甚巨,遭人覬覦陷害,被族人趕出家門,失了倚仗的辜大娘一家流離失所,又因女兒貌美,被一紈絝子弟強行搶去做妾,丈夫兒子上告不成被打成重傷關進牢裡,最終重傷不治死於非命,女兒聞得此事直接撞了牆,辜大娘上門哭訴,反被那紈絝子弟一瓢熱水潑在臉上,容貌盡毀。
辜大娘幾經周折上告不成,最後便來到京城,憑着一雙巧手,專門往高門大戶裡投奔做工,便是期望有朝一日能爲枉死的家人申冤。
隨佟錦陪嫁來的許多人都知道辜大娘的事,對她無比同情,又因她待人和善,所以許多人都忽略她扭曲的容貌,與之相交甚好,不過辜大娘仍是怕嚇到旁人,平日裡多以面紗圍面,可如今躺在牀上又是身體虛弱,卻是不能及時掩蓋面容,倒把不知情的佟錦嚇了一跳。
辜大娘十分侷促,想起來,身子又不方便,便求靜雲拿面紗給自己。
佟錦安撫下辜大娘,這才問起今日之事,辜大娘回憶道:“早前做點心的時候有一塊不小心掉在地上,我不忍丟棄便拿來吃了,過後不久便覺得身體不適……”說着滿布燙痕的臉上微微顫動了一下,“那些……那些點心可有人了?”
佟錦搖搖頭,辜大娘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倒在牀上,顯然剛剛是過於緊張了。
“只是有只貓兒吃了。”
佟錦說完,辜大娘“啊”了一聲,“早上我見廚房後院有幾隻小雀,便掰了一半點心餵給它們吃了……”
佟錦看了曼音一眼,曼音悄悄退下,沒一會迴轉,在門口處朝佟錦點了點頭。
從辜大娘處出來,曼音低聲道:“我問過掃灑的丫頭,的確在院子裡見過幾只死雀。”
原來如此……因爲只吃了一半,所以辜大娘所食毒素不足致命。直到此時,佟錦纔算又信了辜大娘幾分。
辜大娘的確可憐,但可憐不代表她不會被人所用,如今佟錦身邊有着一個看不見的、想要她命的敵人,萬事還是小心爲上。
靜雲聽了這話茫然了一陣,又看看佟錦與曼音,神情黯了黯。
晚膳之前,有人回報:“王妃來探望公主,如今正在清知園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