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往事 • 慟

太子臨幸一名宮女, 這是常有的事,不算稀奇,可是若讓旁人攪了這樣的好事, 那罪名可就大了去了, 而這個人還是擅自傳入東宮浴閣的崇王。

那名宮女忙整理着衣衫, 驚慌地跑了出去, 太子依舊面不改色, 不緊不慢地整理着衣袍,道:“怎麼崇王竟有如此癖好?”

崇王自知理虧,剛纔在宮女面前信口胡謅的理由也不敢亂說, 只唯唯諾諾地低着頭不言語。

太子繫好衣帶,繞過層層屏風, 向右邊歇息的軟榻走去, 邊走邊道:“崇王心裡是不是一直想着:我這個弟弟該怎麼治我的罪呢, 是擅闖東宮?還是逼宮奪儲?”

崇王聽到“逼宮奪儲”四字,心下大驚, 嘴裡忙說:“太子殿下真會說笑,臣……哪敢哪!”

“嗯?”太子聞言立刻回頭狠狠瞪了崇王一眼,不由分說便拔下軟榻右側的寶劍,劍身散發着嗜血的光芒,彷彿比主人更加焦急想快了結眼前這個人。“崇王沒有想瞞着父皇奪本宮儲君之位, 那麼, 爲何東宮附近卻埋伏了諸多兵士, 這……從何說起?”

崇王險些跌倒, 真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今日本來是算計東宮太子,卻不想將自己搭了進去, 他此次前來東宮除了帶兩個近身侍從,哪裡領兵而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崇王認命似的閉上雙眼,等待太子的“就地正法”。可霍然一想,太子此時根本不會動手殺自己,於是他睜開眼,略有把握道:“若本王不明不白死在東宮浴閣,那傳出去,於太子殿下是極不利的。”

太子冷笑,劍鋒一轉,道:“謝謝大哥提醒了我!”便毫不猶豫地將劍刺中自己的小臂,又拿出一把匕首,插入自己腹中,喊道,“來人哪,崇王要刺殺本宮——”

事情發展太快,崇王還來不及思索。

早有宮女去請了侍衛,只聽太子一聲呼喊,呼啦都鑽了進去,欲將崇王拿下,崇王慌亂,不知要藏身何處,只是臉色駭然地對着太子大喊:“你果然是瘋子,不惜這樣傷害自己的身體。”

這時,已有身手靈敏的侍衛已拿下了崇王,崇王滿眼怨恨望着太子。剩下的幾個侍衛,手忙腳亂地將太子擡到寢閣,請來太醫醫治。

胡太醫醫治的時候,太子屏退下人,將自己的衣帶解開,露出受傷的部位。胡太醫忍不住想笑,輕聲道:“我說七少爺啊,你這次怎麼用了這麼損的招,上次對付你三哥四哥的時候,姑且還是真的苦肉計呢,這次……呵呵……”

胡太醫找來草藥和紗布,悉心處理太子小臂上的傷口,而後又煞有介事地將太子平坦光潔的小腹纏了一圈紗布,還在“傷口”上點了幾點紅藥水,從外觀看,真以爲崇王將太子殿下傷的很重呢。

這胡太醫是太子奶孃的相公,很久以前是給楊府的人看病的,後來楊大人當了皇上,胡老漢又精通醫術,便升爲太醫,在宮中行走。

太子知道胡太醫不是別人,完全信得過,也不在他面前弄虛作假,拿着那把沾染了他血液的匕首道:“這個匕首大有蹊蹺,我剛纔將它插在腹中的時候,按動了機括,故此刀身縮了回去,所以並未傷到我,而□□讓衆人看見的時候,在按動機括,刀身又伸了出來,爲了更真,不得不又刺中小臂,沾染些血液。你知道若是不傷要害之處,又怎麼顯得崇王‘兇險’呢?”

胡太醫見太子和自己哥哥互相算計這樣的事,說的輕鬆,心裡卻越發沉重,到底自己和自己的婆娘是看着七少爺長大的,可是——

那個飛揚跋扈玩世不恭的少年不見了,那個當人面前一副嬉皮笑臉背地裡卻苦讀兵書的少年不見了,那個不分場合不分時間就突然冒出來一句“豆豆大概喜歡這個吧,給她買回去玩兒”的少年不見了。

只兩年,便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深諳算計心狠手辣的太子殿下,一個時時限於自責之中的深情男子,胡太醫原本不明白,爲什麼以前在楊府,不把權勢放在眼裡的少爺爲何近日變得這般對權力狂熱,後來知道大少爺三少爺四少爺做了王爺之後,便想方設法除掉小七少爺,便明白了,慾望這種東西,太容易膨脹,以前他們是忌諱小七少爺的嫡子身份,現在便忌諱小七少爺爲一國儲君,得到的越多,越收不住那顆膨脹的心。幸而小七少爺明白要怎麼先發制人。坐到這個位子,就不能等着別人先下手。

胡太醫想到這,長嘆一聲,忍不住老淚就要流出來,想想這樣又覺得晦氣,便裝作對這個匕首來了興趣,問:“七少爺從哪裡來的這個,倒是新鮮玩意。”

太子道:“她還給我的!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自己婆娘奶過的孩子,怎不知道他的心思,胡太醫說了一聲“告退”,提起醫藥箱離開了,出門依舊煞有介事向衆人告知,說太子重傷在身,需靜養不可打擾。

啓國二年,“崇王奪儲”之事令龍顏大怒,帝下旨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需徹查此案,絕不姑息個人情面。

此案牽扯衆多朝中重臣,先經刑部審明,送都察院參核,再送大理寺平允,竟歷時長達大半年之久,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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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一聲女子悲哀的叫聲仿若劃破蒼穹,聲音如此熟悉,讓楊小七忍不住一喜,可當他看見心心念唸的姑娘竟然朝着自己剛殺掉的榮王叫“父王”的時候,立時陷入一陣恐慌之中。

楊小七不顧身上的傷勢,訥訥地扶起伏在榮王身上的豆豆,抱着她的肩膀,依舊嬉笑道:“豆豆,你知道我最開不起這種玩笑的,你乖,你告訴我榮王不是你的父王賢王纔是。”

豆豆以泣不成聲,根本無法理會小七的言語,只是嗚咽着掙脫楊小七,又衝到奄奄一息的榮王身邊。

此時榮王面色蒼白,努力擡起手想摸摸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兒,卻……不能了。

“父王——晟兒不肖,晟兒來晚了!”說到此處,豆豆竟然忽地收起悲慼之色,站起身狠狠瞪着小七,一字一句道,“是你,是你殺死我父王的麼?”

小七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依舊訥訥道:“豆豆,你是韶和郡主是吧!”

“鬼才是!”豆豆怒吼一聲,足尖點地,落於一個侍衛身邊,一把奪下他背後的弓,將箭搭在弓上,瞄準了楊小七……

就在此時,所有的侍衛齊齊拿出弓箭瞄準了豆豆。

只要豆豆再將弓拉滿,即刻就會有數百隻箭向她射去。

“混賬,把弓都給本將放下!”楊小七大吼一聲,隨即又換了一副顏色,面目柔和,對豆豆道:“豆豆,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他是你父王,菡之告訴我你是韶和郡主,我一直以爲……”

“倏”地一聲,一箭刺破小七的戰甲,沒入他的左胸,小七喘着粗氣,向後退了幾步,喃喃道:“豆豆,對不起,我不知道……”

程豆豆直直地望着楊小七,冷冷道:“‘菡之’是麼?我告訴過你,我不是韶和郡主,你卻不信我,而你卻信你的菡之!”言畢,又伸手搶一旁侍衛的箭,侍衛忙護着箭筒,往後退。

楊小七捂着左胸,滿臉悲慼之色,衝着侍衛又吼了一句:“把箭給她!”

侍衛左右爲難,將軍下令,不得不從,只能哆哆嗦嗦地將一支箭遞給眼前正發怒的女子。

豆豆拿起箭,又瞄準楊小七的左胸,“倏”——

楊小七悶哼一聲,朝後退了幾步,呢喃:“豆豆,我那麼……那麼喜歡你,我怎麼會殺你的父王,我真的……不知啊!”

“住嘴!”豆豆厲喝,丟下弓箭,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楊小七一步步走去,“殺都殺了,別再滿口的仁義道德,我今天必是要替我父王報仇!”

豆豆揚手,一道銀光在空中閃過,楊小七依舊不閃不多,匕首便插入他的腹中,楊小七皺眉,下意識地捂着小腹,恰好握住豆豆握在刀把上的顫抖的手。楊小七發現,豆豆的大拇指在要刺入楊小七的時候,瞬間按動了機括——刀身縮了回去。

忍着劇痛,楊小七竟溫柔的笑了,他一隻手緩緩地伸向豆豆的臉頰,輕聲道:“豆豆,你……喜歡我對不對,你捨不得!”

豆豆麪無表情的臉上留下了一滴眼淚,指尖扣動,“蹭”地一聲,刀身伸了出來,穿過楊小七的鎧甲,直刺小腹。楊小七倒吸一口涼氣,幾欲跌倒。

“我恨你,我也恨我自己!”程豆豆鬆開手,撩下一句話轉身離開,剛走兩步,腳步猛地頓住,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珠子,回頭朝楊小七腳底一扔,“換給你!”

“我學小狗叫,你能不能就不哭了。”

小貴族依舊哭。

“那我學馬,你騎在我身上,我帶着你跑,好不好?”說着,小七就彎下了腰,要背小貴族。

小貴族不哭了,眼裡卻包了一包眼淚搖頭。

小七有些急,兩手一攤,道:“那要不你做我媳婦兒吧。”

那要不你做我媳婦兒吧!

楊小七看着這個彈球,立刻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小貴族那嗚嗚哇哇的哭喊聲猶在耳際。他就是在這個王府認識的她麼?而她就是說“小哥哥,等我們長大了,你就來娶我吧,我願意做你的媳婦兒”的小貴族麼?

看着豆豆決絕離去的背影,楊小七喉間浮動,卻吐不出一個字。

原來,我們很早都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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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猛地從夢中驚醒,慌張地看向衣架,發現自己的衣物已經換過了,仔細回憶之後,忙喚許公公。許默聽到傳喚,進了東宮寢殿,卻不想被太子慌忙地模樣嚇了一跳。

太子急切道:“昨日本宮送月滿樓姑娘的那個珠子,你見了沒有?”

許默知道是因何事而急,便道:“回殿下,奴才見了,就是您常在身邊帶着的那個……那個彈球。”

“唉,你怎麼這麼糊塗,當時不提醒本宮,明知那是本宮送不得人的。”言畢,命宮女穿衣,帶着許默急急地出宮了。

許默跟在太子身後,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這到底是誰糊塗呀。

……

“咯咯咯……咯咯……姐妹們快來看哪,這,這就是七爺給豆豆送的價值連城的寶石……”一個女子手捧一個珠子,笑得前仰後合。

幾個女子聞言,都湊熱鬧圍了過來,輪流將那顆“寶石”細細琢磨了一番。

“這哪裡是什麼寶石啊,我怎麼看不出它價值連城的地方。”

“是啊,是啊,明明就是一個普通的小珠子而已。”

“哈,我知道了,以前我弟弟常拿一堆這樣的珠子和小娃娃們玩呢。”

一旁的豆豆早羞赧的漲紅了臉,七爺給她送的珠子,剛開始怎麼看也看不出名堂來,以爲自己見識淺薄,便找一個姐妹幫忙看看,這個珠子到底是什麼寶物,結果,可好,竟讓所有姐妹來笑話她。

豆豆一下奪過那顆珠子,憤憤道:“七爺那麼有錢,怎麼會送我一顆孩童玩耍的東西,這一定是什麼寶石,你們都沒見過也未可知,別把個龍珠當魚目了。”

幾個姐妹看豆豆這般,更止不住笑,齊說:“七爺是否真有心誆你,我們姐妹幾個也不好評論,可是……咯咯咯……可是那明明是個彈球,街上一文錢能買一大把呢,不信,我們叫個識貨的。”

其中一個女子,朝着窗外的小貨郎,道:“小哥,你給我們姐妹幾個瞧瞧,這是什麼玩意兒。”

既然有人開口,豆豆無奈,只能將手中的小珠子遞給貨郎。貨郎不敢怠慢,將小珠子拿在手中仔仔細細瞧了一番,便道:“喲,各位姐姐們,這彈球可做工精細,打磨光滑呀,在我這攤上要一文錢一個呢……”

話音未落,月滿樓的姐姐妹妹已笑得岔了氣,貨郎也不知何故,抓了抓頭。

豆豆沉着臉,臉比方纔更紅了,將彈球索要回來,準備回到自己的廂房。

就在這時,一個面目清秀下巴光潔的小廝,敲了敲門,遂走到豆豆麪前,躬身道:“姑娘,昨日我家爺送錯了東西,特派小的前來索要,爺說對不住,又替您重新備了一份禮。”說完,從懷裡摸索出一個錦盒,遞到豆豆手上。

豆豆聞言,巴不得將那不值錢的彈球還給七爺呢。小廝又道了一聲“對不住”離開了。

豆豆在姐妹的慫恿下,當着衆姐妹的面,將錦盒打開,那些天生愛珠寶的女人們剛還是嘲笑,現在卻轉而爲一片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