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決絕 • 裂

“殿下, 皇上特別吩咐,讓您……”許默揩了一把額前的汗水,偷偷瞄了一眼太子殿下的臉色, 發現這次並未出現怒色, 便壯着膽子繼續道, “讓您把藥喝了!”

太子面無表情, 站在閣樓欄楯邊, 遙望遠方,沉默不語。

許默只能這樣躬身站在太子身側,也不敢再次提醒, 直到像許默這樣會功夫的人感到腰痠了,背痛了, 腳開始抽筋的時候, 太子淡淡說了一句:“放下吧。”

許默聞言, 跟得了免死令一樣,胸臆長舒一口氣, 便忙將藥碗放在一邊的桌案上,退下去了。剛走兩步,就聽身後傳來清脆地“啪”一聲,在偌大寂靜的宮殿裡,這樣的聲音尤爲讓人心驚, 許默裝作聞而未聞, 加快腳步離開。

太子俊美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表情, 還是遙望着黑暗, 彷彿那個方向有他的愛人, 讓他如此執着。佇立很久之後,太子呢喃一聲, 便回身向寢宮走。

喝什麼藥,治什麼病,他現在體內的毒素是她留給自己唯一的東西。他很喜歡毒發時候,她的血液在自己體內作祟,那種感覺既疼痛又讓自己溫暖。

太子的寢宮金碧輝煌,卻顯得格外蒼涼落寞,此時更顯太子殿下的身軀單薄孤絕。方躺在牀榻上,眼一閉,腦海中又浮現了慕琦美麗的臉龐。

太子不由地將慕琦和印象中的豆豆的容貌比了比,越比越覺得兩個人很像……

——小七,你那裡今天好點了沒?

——哪裡?

——就是那裡,屁股啦。

——屁股長在後面,少爺我自己又看不到,不如……

——不如什麼,嗯?不如讓我給你看看是吧,我掐死你我……小七,看我怎麼收拾你……

還記得在楊府,小七捱打,豆豆裝小產的那段時間裡,兩人一個趴着一個躺着,不知在牀上鬥過多少次嘴,吵過幾次架,當時的楊小七顯然不是豆豆的對手,通常不是在自己的胳膊上就是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太子回憶到這裡,情不自禁地伸手摸身邊,卻空無一人,想着想着,就想到在月滿樓慕琦不知何故,匍匐在他腳下的情景。

還記得慕琦眼中含淚,爍光點點,卻仍強忍着不落下來,一樣的倔強,一樣的眼神,彷彿橫亙在兩人中間不是算計與陰謀,而是信任與依賴。可是慕琦那比桃花瓣還要嬌豔的脣再呢喃什麼,她在像他訴說什麼心底的傷,好像這段時間來她一直深陷於不堪境地之中,唯有他才能將她從牢籠中解救出來。

可是最終,自己不是還是從她的嬌弱和對她剎那的迷戀中毅然決然地走出了嗎?

太子到現在還記得,慕琦絕望而痛苦的眼神,最終她閉上了雙眼,彷彿在等待死神的宣判。

那樣的眼神,又像極了兩年前在榮王府,豆豆將弓拉滿對準自己的眼神!

爲什麼眼神又變得這麼相似,她,慕琦到底口中在重複什麼?

小七,帶我走!

“豆豆——”太子頓然覺悟,低吼一聲,從夢中清醒,此時他滿頭大汗,可卻顧不得,一邊喊着“來人”,一邊胡亂批了一件外衣往宮外走。

她不會這個時候,已經死了吧。

思及此處,太子又忙命人備馬,火速出宮往月滿樓趕。

這個時候,月滿樓的客人也少了,來這逍遙的老爺公子們該回家的回家,該在牀上怎樣的,也正怎樣呢,比平常的時辰確實清靜了許多。

就在這時,風風火火來了一人,急急地要見柳媽媽,柳媽媽不得不一邊罵人一邊打着哈欠從屋子裡出來,一看是七爺,忙又喚了一副奉承嘴臉,笑道:“哎呦呦,我想着七爺有了咱麼姑娘,這一年半載的都不會來月滿樓了呢,看來這樓裡還有七爺捨不得的……”

七爺不耐煩地看了以前柳媽媽,柳媽媽登時閉了口,怪自己睡迷糊了,多口說這種話,七爺是什麼性子的人,她不知道麼?

“慕……慕琦怎麼不在月滿樓?”不知爲何七爺喚慕琦的名字時,竟然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一樣,即覺生疏,又覺害羞。

柳媽媽立刻明白了七爺的來意,這男人就是賤骨頭,前兒花了錢把人家買了,卻連個好臉色都不給人家看,今兒人家走了,大晚上巴巴地跑來找。當然柳媽媽也只敢這麼想想七爺,仍一副笑臉:“七爺,這可不巧了,慕琦其實不算咱樓裡的姑娘,只是掛牌接客,實則來去自由,今晚她恰好出門了,我們也不好過問。”

七爺抿脣,知道現在對於他來說時間很緊促,實在不想聽柳媽媽賣關子,乾脆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道:“說她去哪了?”

柳媽媽眼睛乍亮,剛還因未睡覺迷糊的頭腦立刻清醒無比,嘴幾乎咧到耳朵根,道:“慕琦去白馬寺了,她嫌樓裡吵鬧,樓裡的人又多嫉妒她長得漂亮才藝精湛,也不願和她來往,要我說啊,慕琦這丫頭忒清高了,別人不理她,她沒事找別人說說話兒不久成了唄……”柳媽媽絮絮叨叨地說個不聽,卻不知七爺早已匆忙地離開月滿樓。

若在月滿樓呆着也倒安全,畢竟人多,出了什麼差池,也好發現的快,可是慕琦偏偏是喜靜的,竟然跑去那麼偏遠的地方,這不是給要害她的人有機可乘?

七爺狠狠朝着馬後臀抽了一鞭,駿馬長嘶,絕塵而去。

白馬寺在郊外,地處幽靜且偏遠,越往山谷中走,七爺的心裡越沒底,他還不知道自己手下影衛的辦事效率?每每想起,也許在山谷的某個地方躺着她的屍體,七爺的心就像泡在了油鍋裡一樣,滋滋拉拉地生痛。

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你明明站在我的面前,可以不計前嫌地向我求救,我卻狠狠推開你?

我怎麼可以這樣如此殘忍地對你。

豆豆……

深陷懊悔與自責的七爺,握緊長鞭,又在馬後臀抽了一鞭,墨色的景色迅速向後移,耳旁的風越來越大,就在此時,七爺眼尖,看見不遠處有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周圍橫七豎八躺着幾具屍體。

七爺眼前一黑,不慎從馬上跌落了下來,此時他顧不得自己磕碰到了哪裡,只是一邊拼命翻着馬車周圍的屍體,一邊慌亂無措地叫喊着:“豆豆,豆豆……”

每仔細分辨一具屍體時,七爺心中的失望、希望、絕望就快速地輪番交替一次。

這個不是豆豆,這個也不是……

當七爺發現這麼多屍體裡沒有豆豆,心中悲涼懊悔疼恨的情緒充斥了整個胸臆,左胸口一滯,喉間堵塞,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的影衛辦事向來講求效率和效果,凡是要殺的正主統統要毀屍滅跡,最後化爲一灘屍水,沒有豆豆的屍體,那麼便證明……

空氣中瀰漫着血腥殺戮的味道,也許這樣的氣味是從她身上而來。

“啊——”一個衣衫不整發絲凌亂的男子,滿臉悲痛之色,仰天長嘯,如此悲鳴,讓天地萬物動容,驚起林中飛鳥撲簌簌地飛離。“豆豆……我怎麼可以……我怎麼可以這麼愚蠢……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此時的男子,既不是可以睥睨天下,深諳算計的啓國太子,也不是家財萬貫出手闊綽的七爺,而是如兩年前將自己喜歡的女子的父親親手殺掉一樣,慌亂悔恨的楊小七。

楊小七跪着,一拳一拳打在泥土裡,拳頭早已被埋藏在泥土中的石子劃爛,露出觸目驚心的鮮紅,可是他仍然無法停止這樣機械卻沒有一點用出的舉動。

他現在毫無辦法,不知該怎樣面對這麼殘忍這麼讓人討厭地自己,他憎惡這雙手,這雙手不僅殺了她的父親,還殺了她!

驀然,林中吹起一陣涼風,微微掀動馬車上的一角,隱約能看見馬車裡還躺着一個人。

癲狂下的楊小七,像突然見到救命稻草一樣,瘋狂地撲向馬車裡。

照樣是一具冰涼的屍體,楊小七心中那一絲殘存地希望,又被現實撕裂的粉碎。

女子的臉已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楊小七指尖顫抖地剝開女子的衣物,他頭腦混沌,他自己也不知是希望這個女子的胸口是否有硃砂。

若有,那麼這具屍體便是豆豆的,這說明豆豆已經死了。

若沒,那麼這具屍體便不是,這說明豆豆死了,卻連個全屍都沒。

“豆豆……是我害得你……是我害得你……”楊小七情緒失控,以前能熟稔地剝開女人衣服的手,現在抖地不成樣子,如一垂垂老者瀕臨死亡地無力。

“你在做什麼,輕薄一具女屍?”冰冷的聲線在楊小七背後響起,令他身形一僵,行爲再也無法繼續。

如果說楊小七剛還是一個已下過十八層地獄的人,那麼這一刻聽到如斯聲音,他便升到了天堂。他撂下懷中的屍體,轉身就要擁那個女子入懷。可是——

他剛近一步,

她就退一步。

林中的月亮從雲層中探出身姿,幾注銀色的月光透過交錯的樹葉投射在慕琦的臉龐,爲她原本清豔秀麗的面龐多天了一分詭異的氣質。

若果楊小七沒有感到她溫熱的氣息,他會以爲慕琦是幽靈,向他索命而來。

“你哭了?”慕琦毫無情緒地問道,“還吐了血?”

楊小七摸了一把臉上的淚漬和嘴角上的血液,不知該怎樣回答慕琦。兩人對視很久之後,楊小七終於鼓足勇氣,小心翼翼道:“豆豆,你沒事就好……是、是我不好,對不起……”

慕琦黛眉微蹙,楊小七觀之心神一頓,慕琦道:“你爲何給我道歉,這些人是你派來的?你想殺我?”末了,又補充一句,“不要騙我,我討厭欺騙!”

“對……不起!”楊小七終於發現,解釋和道歉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面對自己對豆豆所做的事,他已不知該怎麼辦。

慕琦的眉頭皺得更緊,道:“你這樣,只會讓我覺得你的道歉很輕賤。”

楊小七聞言,絕望地閉上雙眼,他知道無論怎樣,她都不會原諒他,可是他的心並非真的會害她傷她。楊小七手腕一抖,一把沒有刀身只有刀把的匕首滑落在他掌心,幽幽道:“豆豆,不知你可否記得,當初在錦臨郡我送你這把匕首時,你曾問過我,它的姓名。後來我終於知道它叫什麼了。”

慕琦側首,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楊小七。

楊小七儘量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可還是忍不住顫抖:“它叫‘裂’,相傳在異域,一對強悍的男女一起打拼了一片天下,兩人榮登大寶成爲國王和王后,享盡榮華富貴,只可惜好景不長,沒多久,國王另中意他人,與王后同牀異夢,甚至開始設陷阱算計王后,後來王后有所察覺,痛心之時便用這把匕首殺了國王,她說,我殺你,你也只是恨我,可我不殺你,你卻被他人利用……”說到這楊小七已泣不成聲,他一步上前攔過慕琦地腰,“豆豆……若你恨……無妨再多恨我一點……橫豎我已得不到你的原諒……可是……你若有天清醒卻知自己又被人利用,定然痛不欲生……”楊小七的匕首已經抵在慕琦的小腹上,他知道這樣做,他和眼前的女子再無可能,可是還是倔強地要割裂開他與她最後一絲清明——這就是‘裂’。

豆豆,我知道你最恨受他人擺佈,身中奪魄秘術你,是不是很痛苦?豆豆,那麼讓我替你解開這個秘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