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年緩緩地睜開眼,將頭轉向身側透入的陽光,窗外紅黃交接的楓葉在樹枝上搖曳。
她有點疲憊。醫生叮囑了她要好好休息,而且身體也沒了那種讓人輾轉難眠的疼痛,但耐不住她還是做了連續幾天的噩夢,再加上身體殘留的警衛本能,嚴重影響了她的睡眠質量。
儘管另一半的靈魂已經隨着芯片的摘除而徹底死去,卻是陰魂不散。她將近一半的人生都沉浸在那場夢魘裡,導致每次驚醒過來看着這安靜的小房間,都有些懷疑哪邊纔是夢。
這種經歷讓她到現在都沒有活過來的實感。她的人生計劃只做到了那座塔爲止,完美地寫好了自己的終幕,結果某個人把她的計劃給打亂了。
自己真還能回到正常的軌道中麼?十幾年間她無數次作爲殺手俯視這個城市,俯視着那些充滿光明的普通人的人生,也是從那個時候她就堅信這個世界的美麗,但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也能這麼近地感受它。
自從她醒後已經過了半月,她已經不用再借助儀器檢測生命體徵,也有能力自由活動了。醫生了解了她的噩夢,爲了心理診療,就允許她自己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出病房走走。
已經到了秋天,醫院周邊的植被金黃一片。前幾次護士還不放心地陪着她,後來看她沒什麼問題就放她自己走了。
自從那天醒來後的意外見面後,江樺就再沒來看過她,她問了幾次後也就把這事埋在了心裡,自己在院內瞎逛,還被不少人要電話。她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路數,每次都只是三兩句說完趕緊走開。
從很久以前她就已經不指望光明會接納自己,更無法不去正視夜鶯槍下的冤魂。這也讓她不知道怎麼用這幅戴罪之身面對普通的人羣,或者說不知自己爲何而活着。
……但不論怎麼說,現在她好像一時半會是死不了了,不知道以後還有什麼安排,恐怕未來的日子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的,那就在今天再努力一下好了。
安年用力地下了一番決心,翻身下了牀。牀頭早備好了一副深色的防護鏡,是特地拿來遮掩她無法消退的血瞳的,爲此醫生還在病歷本上做了假,給她單獨開了眼疾的單據纔拿到。
她披了件衣服,戴上防護鏡,就扶着牆向外挪去。長時間不活動,全身的肌肉都好像鏽住了一樣,她已經做不成那隻跳上翻下的夜鶯,只能一步步地溜達。
攜帶者的專用醫護處很是偏僻隱蔽,即使她知道路線,仍是循着隔牆的人聲走了挺久才挪到有人的地方。
出來的這一片都是加護病房和ICU,所以還算安靜。她心知言多必失,於是就靠在角落,隔着玻璃望向裡面的情景。
陪牀的人各式各樣,有的帶了飯煲正在給牀上的人喂水餵飯,有的趴在牀頭睡着,還有的掏出手機放在插滿管子的病人眼前、翻動相冊給他們一張張地看。房間的色調是一片冷冷的白,卻只有寧靜而無壓抑。
她沒有出聲,只站在那靜靜地看着。在普通人看來這種地方是生命最微弱的角落,但對她來說也算是久未逢面的人息了。她正盯得入神,人羣組成的風突然從她身邊颳了過去。
“5號牀,5號牀在哪邊?情況怎麼樣?”
他們用救火似的語氣急促地問着,然後走廊盡頭瞬移般地跑出一個滿頭大汗的護士,朝裡面指着:“這裡這裡!正做着心肺復甦!把腎上腺素拿過來!”
藥袋、針管和各種器械被叮噹作響地拎了進去,從外面能看見那些人都圍攏在了一個隆起的牀鋪前。有人擼起袖子跪在牀上做着心肺復甦,旁邊的護士急匆匆地把腎上腺素注射進去。
這裡是重症監護科,人命高於身份,所以醫生們絲毫沒有注意到健康地站在外面的安年,這場景讓她不好溜走,於是乾脆往玻璃邊湊了湊,盯緊了那張病牀上隆起的鼓包。
雖然和她沒有一點關係,但是個人看着那十萬火急的搶救都會緊張,她也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祈禱了一番。爲這個病人默唸的肯定不止她一個,但卻仍抵不住那心電監護儀上的幅度越來越小,心跳和血氧數字隨之不斷下降,最後在一條直線邊變成了0。
活動的鋪位被推了出來,白色的被子覆蓋着,將一個人整個地蓋在裡面,只有從枕頭邊露出的一縷長髮顯示着這也是個女人。她的手上還留着插管的膠帶和針孔,但所有的管子都已經拔掉了。幾個沉着臉的男人跟在後面,有老有少,無一不像是鬥輸了的公雞般垂着頭,只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嬤始終扒在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拉扯哀求着護士:“還能活啊?再救救,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再救救我女兒…”
這一番無力的抗爭當然沒有阻止住病牀的前進,很快軲轆的旋轉聲和人的腳步聲都遠去了,清理工作在同時開始,幾個保潔人員卸下架子上用過了的呼吸管,把移動牀原本的地方拖乾淨。
醫院的鋪位很緊張,走了一個,另一個馬上就要頂上,在人口龐大的天子城,死亡都是一件需要加快進度的任務。
安年並不認識這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情景卻仍有些沒來由的哀傷。她握着手腕,看着保潔工進進出出,剛發了一會呆,一回頭就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身後就多了一個水桶,藍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在那涮着拖把。
安年條件反射地向後一退,差點沒跳起來。睡了太久,她的警惕性也給躺沒了,這麼一個普通人到她身邊她都沒發覺到。這一驚一乍的,反倒是把保潔阿姨給嚇着了。就見對方拄着拖把回過頭,驚異地道:“姑娘你沒事吧?怎麼自個在這呢?”
“我…這個…”安年急中生智,“我來看個朋友。”
“不是剛纔那個吧?”
“不是不是,已經看完了。”安年趕緊轉移話題,“剛纔那個…”
“哦,那就好啊。”阿姨嘆了一口氣,“剛纔那姑娘可惜啊,才二十多歲,就爲了生個孩子,命就沒了。也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得下來。”
“啊呀…”安年突然聽到這一句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大人走了,孩子可咋辦喲。一生下來就沒了媽,你說苦不苦。要是以後出了什麼事,媽媽不在身邊哪成。要我說,就算是爲了孩子也得好好活下去,結果這人算不如天算…唉,只要還有命,其它的都不叫事兒。”
安年有些發怔地看着這個一身藍制服的人,她的眼神變化被擋在防護鏡後,並沒有讓大媽發覺。後者只覺得找到了一個閒侃的對象,一邊涮着拖把,一邊繼續唸叨着。
“所以說啊,你們現在這些年輕小姑娘可得好好愛惜身體,生命多脆弱啊,活着比什麼都重要。不結婚也就算了,一旦將來有了孩子,無論你幹過啥、成了啥人,在自家孩子眼裡你就只是個媽。當了父母,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不能隨便糟蹋了。”
“這樣麼…”安年輕輕點了點頭,“謝謝您,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現在像你這樣能聽話的年輕人不多了,我這也算沒白說啦。”阿姨很滿意地把水擰乾,一回頭就看見她身上的病號服和臉上的墨鏡,“誒,姑娘你這是怎麼回事?傷到眼睛住院了?”
“對,就是傷到眼睛了,不能見光。”安年反應很快。
“沒事吧?”阿姨還挺熱心。
“沒事沒事,小傷,馬上就好了。”安年瞟着走廊,隨時準備抓到空隙戰略撤退。
“那就好,長那麼漂亮的臉蛋,可別因爲這個毀了。”張阿姨眼睛一轉,表情又是變了,“住院怎麼還一個人在走廊裡晃悠?你老公呢?”
“呃,還沒有呢…”安年汗。
“喲,那你可得慎重,找個靠譜點的。現在男人一個個都壞心眼得很,這麼好看的姑娘,不能叫糟蹋了。”
安年聽着她說還有些愣,半晌後才被緊張的阿姨搖醒過來。她看着眼前那張嚴肅的七大姑八大姨模樣,忽然爽朗地笑了笑:“您放心,我會注意的。”
阿姨很是舒坦地點點頭,難得遇上這種態度的年輕人,她也久違地舒心,轉頭就哼着歌拖地去了。然而她並不知道,自背後走向另一個方向的人,許多天來還是第一次露出這種笑容。
雖然不至於說是一番話醍醐灌頂啓迪了人生,但這的確提醒了她一件事。
這麼久以來,在黑暗中支撐她的,除了那個人虛無縹緲的幻影以外,不是還有另外的東西麼?
畢竟她是做過決定的啊。決定了要給那個孩子…最平常的未來。
她這麼想着,腳步不自覺地輕盈起來,幾乎是小跑着往原處跑去。今天她確實得到了不少收穫,但出來的時間也因此有點長了,要趕快——
她在熟悉的病房門口定住了腳步,雙眼直盯着門邊透出的半個影子。
房間裡有個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