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力在山背村幹了二十年村長。文革十年,改革開放十年。
文革那十年,村裡人說他是好村長,別的村都在搞階級路線爲綱,成天鬥這個鬥那個,山背村卻風平浪靜。上面的人不滿意,黃大力就很無奈,向人家解釋說,山背村是一條小村子,才幾十戶人,階級成分最高的也是中農,還不屬於鬥爭的對象。上面的人說,你就是鬥爭的對象,階級鬥爭思想不強,敵我不分。黃大力也不爭辯,說,那就鬥爭我吧,鬥爭我吧!村裡人當然不同意,不但不同意,還擁護他繼續當村長。
改革開放那十年,村裡人說他不是好村長,別的村能爭取上面的,經常得點政府的優惠政府的補貼,山背村卻屁也得不到。上面的人也不太滿意,評介黃大力這樣的村長不會給政府添麻煩,但也辦不成大事。於是得過且過,讓他又混了十年。
看到黃大力時,李向東再一次心涼。他原本以爲這個村長是一個滿臉紅光、神采奕奕、說話洪響、底氣十足的老村長,還指望他能夠瓦解村民們的無理取鬧,然而,他看到的一個乾瘦的,腰彎得弓樣,三句話一喘氣的虛弱老人。
進門時,李向東故意把女書記讓在前面,讓女書記先黃大力握手。這是在鎮政府的接待室裡。坐下來之後,女書記也沒向黃大力介紹李向東。他們事先商量好了,還是不要暴露李向東的身份。鎮委書記親自接見一位老村長,已經很讓那老村長感到壓力了,如果再知道還有個市長助理,擔心他會更緊張。
黃大力還是瞪着李向東不放。
他說:“我們應該認識。”
李向東只是笑了笑。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卻又不好直說。
他又說:“有點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了。”
李向東就想,不會是在電視新聞裡見過吧?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他忙要把黃大力的注意力轉開,說:“不可能吧?我是來這掛職的,纔剛來幾天,是來向書記學習的。”
女書記忙說:“互相學習,互相學習。”
說完後,又覺得這話還是擡舉自己了,臉就紅了紅。
李向東切入了正題,問黃大力:“聽說,你一定要見書記,有什麼事嗎?”
黃大力一聽這話,意識到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臉色就變了,一副很無助的樣子。
他說:“我是來尋求保護的。”
他說,他做了一件對不起山背村的事。那一年,地界劃分的時候,他還當村長,把山坡村的那半個山坡劃出去了。其實,當時,他也是不願意的,但政府的人催了好幾次,又說這樣更有利於管理,他就沒考慮那麼多,就是文件上簽字了。
他說,這事也過去那麼多年了,自己都忘記了,哪想到要搞大項目要徵地,就把這事挖出來了。他已經聽說村裡人到市政府上訪了,如果村裡人知道這事是他乾的,一定不會放過他,所以,他希望鎮政府替他保密,不要把這事說出去,更不要說,這件事是他簽了名的。
李向東問:“當時,還有那些人簽名?”
黃大力支支吾吾,說:“也沒其他人,就我一人籤的名。”
女書記不相信,說:“這能通得過嗎?”
黃大力的聲音越來越低,說:“我還簽了幾個人的名,當時,當時政府要我簽名的那人也在場,他還說,沒關係。”
女書記“呼”一聲站了,似乎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又坐了下去。對於一個老人,你怎麼對他發火嗎?何況,又是那個法制很不健全的年代,何況,又是那個只要能辦成事,就不顧一切後果的年代?
李向東意識到他的思路已經完全被堵死了,不可能走得通了。現在,只有改變思路,另闢蹊徑。他離開了接待室。他認爲,後面要處理的事都與自己關係不大了。
他打電話給黃,叫他別再找那份文件了。
黃說:“聽口氣,精神好像不振呀!”
李向東笑了笑,說:“遇到棘手事了。”
黃說:“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嗎?”
李向東說:“很少見你有這麼主動的。”
黃說:“那我就不自找麻煩了。”
李向東老老實實地說:“前幾天,我也這麼想過的,總想找點事讓你乾乾。”
黃笑了,說:“我發現,你現在有點心理不平衡,自己忙,就看不慣別人輕閒了,總想要找點事要人家乾乾”
他說,你再成立一個什麼領導小組吧,把我抽過去,這樣才幹得名正言順,才放得開手腳。像現在這樣,屬幫朋友性質的幫忙,自己也覺得有點偷偷偷摸摸。
李向東半真半假地說:“要不要再給你升升官?這樣幹起來更有勁?”
黃大笑,說:“你這點吸引不了我。官我就不升了,你把位置留給別人吧。你有用得着的時候,想到要我幹事的時候,把我弄過去,幹他三幾個月,事幹完了,再把我踢回來,我已經滿足了。至少,我還知道你需要我,至少,我還能證明我幹得了事,回來可以沾沾自喜一段時間。”
李向東說:“你聽聽你這話?一點覺悟也沒有。”
說着電話,女書記那邊的談話也結束了,只見她把那老村長送出接待室,又一直送到鎮政府門口。返回來後,她向李向東彙報了自己的想法。
她說,她很同情那位老村長。雖然,把山坡劃分出去的事辦得不光彩,但是,那時候,很多事辦得更離譜。我們還能責怪他什麼呢?
她說,出於對一個老村長、老幹部的保護,她也不希望把這件事透露出去。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十年,他的錯,也只能說是那個年代的錯,現在我們把事件抖落出來,把他推到矛盾的浪尖上,其實,也是一種不負責任。再說了,這也解決不了山背村的問題。山背村的村民不會因爲我們把責任推到老村長身上,就不鬧事,就不索要補償。
她說,她還是那句話,請李市助放心,山背村的事一定能解決好,必要的時候,她會從鎮財政拿出資金墊付山背村的所謂補償。
李向東說:“這是下下之策,沒走到最後,非到了沒退路可走的時候,還是不要走這一步。”
他說,你這種想法,更不要說出去。這對以後的工作會帶來不利。
女書記點點頭,說:“我懂得分寸。這種補救法我只向你一人彙報,其他人一字不提。”
李向東告辭了,說:“還有時間,還應該能找到新的解決辦法。”
女書記說:“我也相信這一點。”
李向東看到了她的信心。他想,這女書記可說是女中豪傑,辦事既有大刀闊斧的一面,又有溫情人性的一面。
他說:“以後,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能只考慮工作,把自己忘了。”
女書記笑了笑,說:“吃了飯再走吧?”
李向東和她開了一句玩笑,說:“你不吃我的飯,我也不賞臉吃你的飯了。”
上了車,他給城郊區委書記打了一個電話。他要過去了解那邊的情況,女書記這邊發生了這麼棘手的問題,他那邊有沒發生什麼情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