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三場大雪之後,整個京城陡然之間彷彿變成了冰窖,哪怕是在露天街頭覓活計的苦力們,也多半是三三兩兩聚在那些最便宜的賣大碗茶的茶攤上,更不要說達官貴人們。
而厚厚的雪也壓塌了城南那一片不少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於是順天府上下又是好一陣忙活。更離譜的是,一位坐轎子上早朝的官員,竟是就這麼硬生生凍斃在了轎子上。
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裡,身在陽寧侯府擁裘烤火的羅姨娘不免擔心起了身在庵堂的女兒,幾次對陳瑛提出想要把陳汐接回來住幾日,奈何陳瑛一直死板着臉不鬆口,反而讓她儘快操辦陳漢和六孃的
婚事。
儘管羅貴妃曾經出言撐腰,但此次陳瑛回來,羅姨娘本能地感覺到丈夫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戾氣,而這種戾氣在兩日前朱氏陳衍陳汀搬出去時達到了極點,她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不敢和丈夫作對。
沒了那位太夫人鎮壓,家中上下無人敢違逆這位當家的侯爺半個字,那些個起頭鑽營着留下來的奴僕在見識了雪地上凍得半死不活的兩個犯事同伴之後,更是一個個噤若寒蟬。由是就兩天的功夫,
往日裡還常常歡聲笑語不斷的陽寧侯府就成了一個變相的冰窟窿。
於是這天去光華庵送東西的一位媽媽當着陳汐的面,便訴起苦情來。她是隨着羅姨娘去過雲南的,也算是有頭才臉的老人,這會兒卻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可憐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平時當差向
來勤勉,就因爲那天喝醉酒衝撞了老爺,老爺就二話不說命人打了二十鞭子丟在雪地裡,人都幾乎凍死了!姨娘勸老爺不答應,二少爺和五少爺還因爲瑣事險些捱了老爺的巴掌,五小姐,您說說,這叫
什麼日子?…”
“父親以前在雲南,不是這樣的脾氣麼?”
陳汐素來是冷淡的性子,因而這冷冷的言語那媽媽並不覺得奇怪,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才搖搖頭道:“老爺在雲南時一直都在外頭軍營裡,要不就乾脆是在前衙處置軍務,回來的時候總是手筆大
得很。從上到下無不是打賞豐厚,所以誰都樂意跟着,誰能想到如今氣性這麼大。就因爲這天冷,姨娘想接回五小姐可老爺……”
“不用說了。”陳汐突然站起身來,淡淡地說,“我在這裡一切都好得很,你回去就這麼稟告父親,再對姨娘說不用惦記着我。好了,時間不早,庵堂裡不適合外人久留,你回去吧。”
那媽媽不料陳汐說下逐客令就下逐客令。臉上頓時有些不自然
可當陳汐隨手拋了一樣東西過來,她入手一掂分量低頭一瞧,立時就露出了喜色來,慌忙屈膝告退。直到出了光華庵上子騾車,她才唉聲嘆氣拖連連搖頭。
“姨娘也好,二少爺五少爺五小姐也罷,都是待下寬厚的人,老爺怎會突然變成這般樣子。就算要立威,何苦拿咱們這些親信人做法?”
別人的小思量陳汐如今根本沒才功夫去想,她原是想把那些貼身衣物都用針線縫死,可是想想男女之間力氣的先天性差異,再想到晉王那冰冷的威脅,她就打消了這些念頭。
若不是明方突然被鎮東侯府帶走,而那扇後門也多日沒人開過,她差點就想到外頭雪地裡去凍出一身病來。可想想生母又是沒法割捨。在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下,她簡直就要發狂了。
這會兒送走了那媽媽。破罐子破摔的她又到後頭花圃去走了一圈,等到渾身冰沿地回來之後,便癱倒在了暖炕上不想起來。
那後門仍然是鐵將軍把門絲毫沒有任何動靜,然而這種暴風雨前的平靜卻不是她想要的,她只能竭力去猜父親和晉王的算盤。
晉王看中了父親陳瑛的哪一點,她不知道;父親許諾了晉王什麼,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晉王竟然對她做出了那樣的舉動,便絕不是準備名正言順地把她納回王府,而父親無疑是默許了這一
點。
於是,她的喪失名譽和尊嚴,卻成了那兩個人彼此可以放心的砝碼。
晉王若和她私通,傳揚出去父親雖揹着不好聽的名聲,可也抓着了把柄,不至於擔心平白遭人利用;至於晉王,想來也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一個是還想爭皇位的皇子,一個是志在往上爬的陽寧侯夾在當中的她什麼都不是!
抱着那個厚實的軟墊,她幾乎掐斷了指甲,腦海中轉着一個又一個的辦法。無論走也罷,尋死也罷,甚至是尋求其他人的幫助,一個個的可能性都是燃起不久又絕望無助地熄滅,直到外間的敲門聲
打斷了她雜亂的思緒。
當聽到明方那帶着諂媚的聲音之後,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剛剛的彷徨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去開門之前甚至還攏了攏頭髮。
隔着厚厚的棉簾子打開了木門,陳汐就看到了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的明方,但旁邊那今年輕媳婦模樣的女子她卻不認識。
只打量了幾眼,她就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大師這一回直接就帶了一位嫂子過來?這是哪家府裡的媽媽?”
明方被陳汐這話刺得面色極其不自然,好一陣子才陪笑道:“這是鎮東侯府的葉媽媽,奉鎮東侯夫人之命來看看五小姐。您二位說話,貧尼告退了。”
見明方走得倉皇,陳汐頓時眉頭一挑,有些詫異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輕婦人。雖是心中仍才懷疑,但她還是把人讓進了房裡。
坐下之後,見這位葉媽媽舉止有度神情從容,她就開口說道:“我一個清修之人,鎮東侯夫人還請葉媽媽來看我,實在是太客氣了。…”
“其實不止是我家夫人,楊夫人心中也惦記着五小姐。”葉媽媽見陳汐面色微微一震,便低頭說道,“楊夫人說,五小姐想必有衆多苦處,衆多不得已,可人活這一生,不能不顧別人,也不能只顧
自己。萬事面前皆有路,還請一定要珍重自己。”這一番若有所指的話終於讓陳汐失態了。
她噌的一下站起身來,見葉媽媽順勢擡頭,並不躲避自己的目光。
她這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三姐還讓你帶了什麼話?”
“楊夫人還說,有婚書在,哪怕走到了如今的境地,事情仍是大有可爲。”把陳瀾的原話帶到了之後,葉媽媽就神色和緩地說道,“五小姐,恕奴婢說一句僭越的話。遼東那邊的戰事眼看就已經差
不多了。我家老爺雖尚未回朝,可據說已經傳書倭國,命送回此前被人強留在那兒的我國使臣,襄陽伯必定能平安歸來。”
陳汐一下子跌坐了下來,腦子裡一片混亂。
她想起了鎮東侯夫人那一天猶如神兵天降似的,人不出現就驚走了晉王,此時此刻陳瀾通過葉媽媽的傳話,無疑便證明了這並不是什麼碰巧,而是晉王那自以爲聰明的舉動早就落在了人眼中。
於是,她的嘴角一下子露出了冷笑。
“機關算盡太聰明……”,葉媽媽不知道陳汐這話是說誰,也就只低頭裝作是沒聽見。
足足等了好一會,她纔看到對面的陳汐坐直了身子,目光顯得尤爲冷冽,語氣亦是冷峻得很:“既然是三姐囑託你來的,想必她或者是鎮東侯夫人已經有所安排,只要我答應即可是不是?”
媽媽恭謹地低下了頭,一字一句拖說,“楊夫人還額外囑咐,若是五小姐不答應,她也不強求,畢竟她也是有弟弟的人,知道那種牽腸掛肚的滋味。”
“好,好個三姐!”陳汐擊掌讚歎,隨即便再次站起身來,這一次卻是眼神沉靜地說道,“我陳五生而不幸,一直都沒有自己爭取過什麼,這一次,她既然給我撐腰,我怎麼也不能辜負了她!要怎
麼辦,你只管直說!”
葉媽媽原本還以爲除了陳瀾轉達的這些話,自己還要大費脣舌,可如今見陳汐這般爽快,她在高興之餘,又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感慨
當下她收攝心神,上前一步把那些計劃低聲和盤托出,末了才說道:“這只是初步,要想完全做成,必得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還請五小姐莫要心急。另外也請您放心,明方那老尼姑雖
惡,但絕對不敢再謀算您。”
“你是說………”
見葉媽媽露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陳汐只覺得心頭的一根大刺又一下子如同冰雪一般消融了。會意地點點頭之後留着葉媽媽又商量了幾句細節,她就親自把人送到了外間門口。
眼看葉媽媽要走。她突然又把人喚住了。
“煩請媽媽向鎮東侯夫人和三姐代數謝意。”
望着葉媽媽頜首之後步履輕盈得離去,陳汐這才關上門,又放下了厚厚的棉簾子
她對鎮東侯府來說只是個不相干的人,人家盯着這裡,想來是爲了父親陳瑛;三姐陳瀾是溫和善良,可也不是濫好人;她們做那種事要冒的風險可想而知。
可是,明明已經生活無憂的她們卻這樣做了,那便說明那個人如同逼迫她一樣,逼迫了她們。
“父親,你這個人最大的錯處,就是總想着與虎謀皮,而且不知道反省!這一次,我不會再任你擺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