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戰三湘(12)



“科班出身的周立業,抗戰爆發之初從中央軍校提前畢業奔赴抗日戰場,歷經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武漢會戰、民國28年春季攻勢、棗宜會戰一部分及兩次長沙保衛戰,民國30年冬,農曆十月二十一,於黑風河南渡口阻擊日寇之戰中戰亡。我軍已於半小時前潰敗,我陣地留守官兵二十有六,現僅存四人。餘者四人,皆決意血戰到底。”

以上這段話被凌雲志寫在作戰日誌上。凌雲志想到這場慘烈阻擊戰發起的目的,擡目看比中國兵多出幾倍的日軍屍體。那些土黃色的屍體已經從南渡口岸邊直鋪上了凌連陣地最頂端。

按說,夠本了。而且書蟲子那夥子也該跑遠了,留守的人完全可以撤了。

只是凌連留守官兵的情況看來已無法實現撤退。不單單因日軍已從正面逼到了凌連的鼻子尖兒,留守官兵本身也已十去其八:有名無實的團參謀長周立業陣亡;新銳機槍手葛螃蟹還守着二四式機關槍,只不過身體已經發硬;兩名醫護兵中,一名已隨部隊撤離,另一名剛剛犧牲;鄧二奎,只得自己給自己包紮剛被日軍刺傷的大腿;眼下活着的四個,要麼身上有傷,要麼又飢又渴,從體力上說,跟鬼子做最後一錘子買賣還行,跑路是真真兒不現實。

如是這般,那就堅持做完最後一錘子買賣吧!

凌雲志繼續在日誌本上寫:“我連主力業已突圍,友軍陣地歸於沉寂,恐凶多吉少。當此某殺身成仁之際,只盼突出重圍之同志好好活下去,繼續爲抗日救國大業奔忙,則我等今日成仁之革命同志,當含笑九泉矣!!”

凌雲志重重點上兩個歎號後,往前面翻了翻,竟發現大抵上記載着華而不實的說教性質文字——有些是校長訓詞和長官講話不得不記,有些是自己偶爾發酸忍不住所寫。

最後一刻了,拼足最後一口氣跟鬼子幹到底,這日誌本不管最終毀於戰火也好,叫旁人拾去了也罷,上頭該寫寫實在的東西了。於是凌雲志又在後面寫:“周立業,我的左膀右臂,我親愛的戰友、同志、學弟、兄弟。葛螃蟹,我至今不知其大名的戰友。到了那邊找找先一步殉國的戰友吧,凌某隨後就到!”

他想到爲他的團他的兄弟們忙活的周立業,本以爲已成鐵石心腸之人的凌雲志,竟有了一陣心絞之痛。活着時,公事公辦或一起扯皮,絕沒想過兩人還會有生離死別的一天。真有人不在了,讓手炮彈炸成了兩截,死了的不覺得疼了,活着的人,將是多疼?還有他叫不上名的新兵,做了破釜沉舟的悲壯舉動,將自己和機槍捆綁在一起,與日軍血戰到最後一刻。然而,他的大名叫什麼呢?身爲陣地上最高的戰地指揮官,他竟到死也沒弄清楚所有誓死追隨他的戰友的真正姓名!葛螃蟹身上中了十多槍,血早把寫有姓名的胸章糊住了,啥也看不清了……

凌雲志,疼得不由閉上了雙眼。

凌雲志再次睜開眼,這次他沒看周立業慘不忍睹的殘肢,也沒看與機槍捆綁於一體力戰殉國的葛螃蟹。他看向了咬着牙忍疼的鄧二奎,鄧二奎與他四目相對,努力擠出一絲木訥的笑容。凌雲志木然地點點頭,再看另外兩個僅存的老兵——司務長郭胖子和雲南籍張姓老班長。這兩個老兵都望着忠武縣城方向。

凌雲志隨着老兵們的目光也往忠武縣那邊看,但見凌連官兵能望見的那段城牆已被日軍重炮炸得殘缺不全。凌雲志舉起望遠鏡仔細看,能看見成羣的日軍正如蝗蟲般經由城牆斷裂處涌入城區。現下,也只有城區方向還有爆豆子似的槍聲傳出。想必那是還沒徹底潰敗的新軍和縣城保安隊吧?

凌連陣地上,郭胖子顫着音兒說:“等着吧,過不了多少工夫,縣城那頭也得有鬼子朝咱們這邊殺。鬼子,能容咱們在這嘎達戳着?縣城淪陷了,這塊地皮跟長白山一樣,姓日了。這仗,敗定了,咱也死定了……”

放在以往,這種話說出口已夠格被槍斃,戰亂之秋,動搖軍心不是小罪過。可是放到已經麻木了的炮灰這裡,實話就得實說,不爲別的,只爲閻王爺面前人人平等。

張姓雲南老兵發話:“郭胖子,你死之前還有啥子想頭沒得?”

張老兵一向話少,對戰友悶葫蘆,對鬼子陰壞。他這時候說話,郭胖子竟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半天,直到郭胖子意識到陣地上真的就只剩下這麼四個人而除了張老兵不會再有其他老兵來找他扯皮,來不及郭胖子再度悲傷,張老兵又在說:“郭胖子啊,我倒給你多找了個想頭,你該減肥咯。”

郭胖子反應過來了,低頭嘆道:“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張老兵無所謂地笑笑,說:“既然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我該說說我的想頭。我想家,想我媽,離家七八年光景,離家前跟我媽說好我去給她買針線、打點豆豉醬油,結果一上街就遇見了抓丁的軍官。”張老兵說到這裡,忽然看向鄧二奎,又道:“那傢伙長得和你這青皮瓜兒差不多,一臉的蠻橫不講理,渾身好像都有‘老子就是王法’幾個字。”

鄧二奎撇撇嘴,道:“錘子!你

瓜娃子認得幾個字噻?老子沒抓過丁,可老子卻又是抓丁的給綁來的!那工夫說的是要打朱毛赤匪嘛!唉,從那時到現在,也有個七八年光景了。”

張老兵無力地笑笑,繼續講他自己的故事:“是啊是啊,那抓丁的也跟我說,說是我們要去打朱毛赤匪,啥子是朱毛赤匪嗎?老子莫聽說過。我跟那官長說,我要給我媽買針線、打豆豉醬油,我得回家,我媽的腰和腿都不好,家裡離不開人的。那官長說,等剿滅了朱毛赤匪就讓你回家,還給發光洋,有了光洋我媽的腰和腿就可以找郎中來治,不是鄉下土郎中,是大城市大醫院裡的洋大夫;有了光洋,就能買多多的針線還能買紡車,打多多的豆豉醬油天天往白米飯裡拌。好撒,那就走。就這,七八年光景,也不知我媽接到通知沒得,我沒死,仍是她那個穿了身軍皮吃皇糧卻一走就再沒回家孝順她的不孝子。七八年咯,朱毛赤匪沒得剿滅,東洋鬼又來咯,我就更不得回家,我得打小東洋。我就一直沒回過家,一開始還有錢往家捎,後來不知咋了就沒錢了。現在,我媽咋樣了?所以媽和家,就是我的想頭。”

張老兵洋洋灑灑說了這麼多,在戰友們看來,他今天的話格外多。多就多了,總憋着不好,何況已是朝不保夕。眼下任誰都明白,說說自己的想頭就好比交代遺言,這遺言也只能說給還活着的戰友聽,最終大家是要抱成一團戰死的,遺言更傳不回家去。那也得說,多少也能了卻些遺憾。

很快,陣地上的四個人發現:黑風河方向的日軍有異動,成羣的日本兵正從河對岸的山林中不斷現身,又不斷通過黑風河面涌上南渡口,粗略估計凌連正面足有一個日軍中隊,河面上和河對岸的日軍也該有一個半中隊了。登岸的日軍,無一例外在軍官的組織下做進攻前準備。如是看來,郭胖子減肥,抑或是張老兵思念家鄉和老媽,都是存不到入夜的想頭。郭胖子沒說錯,很快忠武縣方向也會有日軍加入到進攻凌連陣地的行列,凌連早晚腹背受敵,事實上其已經陷入兵家之絕地,說白了,就是最後一哆嗦的事兒。

張老兵又問:“郭胖子,你想家嗎?”

郭胖子現在竟像是換了個人,不再囔囔踹,而是狠巴巴,只聽他毫不客氣地回敬:“我想個粑粑!”

鄧二奎插話:“老張你不曉得?郭胖子的家讓日本瓜批給佔了十多年嘍。”

郭胖子糾正:“十年零三個月零二十四天!我想家?我離家越來越遠了我想個粑粑的家!”

張老兵嘆道:“是撒!想我一個滇西人,倒來給湘人填土咯!”

郭胖子指着雲南方向嗷嘮着:“雲南才離這嘎達多遠?我們長白山離這嘎達有多遠吶?”他又指着陣地對面做進攻準備的日本兵,繼續嗷嘮:“你問問那幫虎逼崽子,他們老家離這嘎達有多遠?”

他這麼一喊,聲音太大,兩方面實在已經離得夠近,日本人又聽不懂中國話,還以爲中國人要反衝鋒,當下幾百個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凌連陣地,眨巴眼的工夫就可能有以千計的彈丸飛撲過來。

已然豁出去的郭胖子,實在已將白山黑水之人的彪悍本性暴露無遺:只見他恢復了平靜,咬着嘴脣吊着眼,從粉末狀的石灰岩中拖拽出一捆用綁腿纏結實了的手榴彈放在他唾手可及的地方,又檢查了一番即將彈藥枯竭的捷克式輕機槍。他沒再言語一聲,卻比大吵大嚷、大蹦大跳、張牙舞爪的某些所謂“漢子”更駭人。不用打過仗,打過架的就都知道,猛咋呼的真動手未必行,動手前一聲不吭、只是咬着牙吊着眼的,動起手來才真叫嚇人。郭胖子那一捆手榴彈最能說明問題,這胖廝囔囔踹了這麼多年,總算要雄起一把了!鄧二奎和張老兵不約而同地一笑,旋即內心又有一番難言的苦澀之感在翻涌——郭胖子這樣的都要拼命到死了,他倆這樣素來對鬼子心黑手狠的,這次豈不更得拼命到死?他們想死嗎?他們又不傻,爹媽給他們的腦殼子裡,不是漿糊是腦子啊!

日軍那邊,有軍官在寒冬臘月中脫光了膀子,頭上纏着紅太陽白布條揮舞指揮刀蹦躂着起身,張開大嘴吼着“剛幫帶”“板哉”之類的日語。漸漸的日軍士兵也狂熱起來,只見不少日軍士兵在掩體中脫下了軍服上衣,赤裸出上半身那些塊結實的疙瘩肉。更多的日軍摘下鋼盔和戰鬥帽,從挎包裡掏出紅太陽白布條纏在頭上。那白布條上好像還有字,文盲鄧二奎和張老兵是不認識那些字的,半文盲郭胖子眯縫着眼睛仔細看,嘴裡喃喃道:“操,寫的是?心?月?心月?啥雞巴意思?”

凌雲志苦笑道:“是‘必勝’兩個字,鬼子要爲了天皇陛下做萬歲衝鋒了。”

郭胖子朝日軍那頭狠狠啐出一口濃痰,罵道:“狗日的!還他媽萬歲衝鋒?千年王八萬年龜,癟犢子玩意衝個王八的萬歲!”

話音未落,日軍的吼聲陡然高了起來,陣地上的四人毫無準備,耳膜劇痛、心臟狂跳。凌雲志大吼:“鬼子要進攻了!最後一哆嗦了!哥兒幾個誒!”

鄧二奎、郭胖子、張老兵齊刷刷看向凌雲志

,只見凌雲志讓硝煙和鮮血帶走了樣兒的英俊臉龐上,正煥發着無形卻又明顯可見的興奮光澤。凌雲志:“打光所有的子彈!扔出全部的手榴彈!刺刀、砍刀、工兵鏟!拳頭、牙齒!用一切的武器,乾死小鬼子!!”

在日軍山呼海嘯般的鬼呼聲中,凌雲志的聲音太小了,但陣地上最後存活的老兵們,全都聽見了凌雲志的吶喊。三個老兵跟凌雲志一起喊出了最後一聲夾雜着仇恨、殺氣、血淋淋又擲地有聲的字眼:“殺——”

日軍一定以爲陣地上仍有一個排以上的中國士兵存在,所以他們的衝鋒集羣極爲龐大——整整一箇中隊。

凌雲志們這時候,管他們受過什麼委屈,管他們心中有千般苦萬般愁,管他們一直到死都有無法消弭的牽掛,這時候都不重要了。千言萬語,只化爲所有有血性有骨氣的中國軍人在面臨強敵時都會喊出的一個字:“殺——”

鄧二奎,在葛螃蟹的遺體後把持着二四式重機槍,僅存的最後一個彈鏈,他全部打向了萬歲衝鋒中的鬼子。

郭胖子,他架着捷克式輕機槍猛掃蜂擁而至的日軍,在打光子彈後,他抱着一捆手榴彈拉開環就要往日軍集羣中翻滾。可是,數發子彈在這時擊中了他肥胖的身軀。他晃了幾晃,依然狂吼着“殺”字,發着狠往日軍那邊翻滾。日軍知道他要幹什麼,想躲,只是那段路太陡峭,郭胖子體重又大,發起狠來翻滾,速度極快。眨巴眼的工夫,一團大號肉彈在十幾個日軍附近炸開。那一捆手榴彈爆炸威力極大,不遠處據槍點射日軍且忙於躲避日軍各種打擊的張老兵也受到郭胖子這場爆炸的波及。他一個趔趄栽倒在彈坑中,他罵了句:“日你媽的郭胖子!”又起身射擊,最後一顆子彈出膛後,他忍着身上幾處槍傷,一個突刺將一名已衝近他的日軍刺翻,抽槍的同時又用槍托把自後面殺來的一個日軍的額頭擊得粉碎。他再飛起一腳踢翻第三個日軍,刺刀剛刺入那翻倒日軍的小腹,後面又有兩名日軍撲來,兩把鋒利的軍刺一起刺入他的後背。

張老兵痛呼一聲,手上的力氣沒減去絲毫,仍然擰着他的步槍,讓他刀下的日軍在死前更加痛苦。而刺中他的兩名日軍也在做同樣的工作,他的痛苦還要加倍。可他越是疼,手下越是不留情面。直到刺中他的兩名日軍抽刀,他才一頭栽倒,只是還未徹底死去。兩名日軍中的一個見他栽入彈坑,又提刀走去,嘴上說着:“讓我割下他的頭顱,爲小林君報仇!”

那日軍的刀即將割入張老兵的喉嚨,本已奄奄一息猶如待宰羔羊的張老兵,雙眼忽然噴吐出將死之人絕不會有的光芒。就在那日軍被這光芒驚得暫時失神時,張老兵一把死死拽住日軍的衣領,一陣幾乎不屬於人類的慘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猶如來自地獄的笑聲,那只有困獸纔有的眼神,和那雙渾濁的眼睛中噴射出來的復仇的火焰,都使這名因殺慣了中國人而心中不知恐懼和懺悔爲何物的日軍……膽顫!這名日軍意識到,自己快死了……

也就在他意識到自己將死的時候,張老兵的另一隻手,拉開了一直藏在身上、一直沒捨得用的最後一顆手榴彈的引線。

一縷青煙從張老兵的衣領中騰出。被張老兵死死拽住衣領不得脫身的日本兵,想大吼,想逃脫。然而,他只能從喉嚨中發出“絲絲”的聲音,他縱使殺了無數中國人都從未軟過的四肢此時竟癱軟無力。他見慣了作爲待宰羔羊的中國人,他從未想過他會在一個瀕死的中國士兵面前變成待宰羔羊。

一聲巨響,張老兵和日軍士兵都消失於那座彈坑。

鄧二奎打光了二四式重機槍的子彈,那時他的肩膀、手臂、腹部、背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他依然就近拽過一把工兵鏟,向圍攻他的日軍砍着、劈着、戳着、拍着。當又兩名日軍腦漿迸裂躺倒在地一命嗚呼之後,一名日本少尉殺來,橫向而來的日本軍刀將鄧二奎的頭顱斬下,那不屈的頭顱翻滾下其主人誓死保衛的陣地,翻滾過無數殘肢斷臂和血肉模糊的軀體,直到南渡口。不屈的頭顱,怒目圓睜。

恰在這時,電閃雷鳴中豆大的冰雹從天而降。那失去頭顱的軀體,仍保持預備格鬥的姿態,許久許久才倒入屍山血海之中。那些熟悉中國神話的日軍官兵,見此情景不約而同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

三個老兵先後犧牲。最後一個人,凌雲志。他在打光最後一顆子彈後,雙手各拿一顆拉開環的手榴彈猛撲向日軍。這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顆三八槍的子彈,在他的胸膛上鑽開一個小小的血窟窿,其衝擊力讓他向後一滯,疲勞不堪的他無論如何經受不起這般打擊,手榴彈脫手了,隨後的爆炸,在電閃雷鳴和鋪天蓋地的冰雹中,日軍眼中那英勇無畏的中國軍官消失了……

至此,黑風河南渡口阻擊陣地淪陷。

同時,圍繞黑風河兩岸及忠武縣展開的中日之戰,以中國軍隊潰敗而告結束,忠武縣淪陷,日軍大隊人馬經由此地源源不斷開往華中重鎮長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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