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趙慶新這個人,是個冷麪角色,好像不會笑,對誰都是一張死人臉。即使他笑了,讓人看了也會產生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對這一點,但凡看見過他笑容的人,包括書蟲子、羊蠍子,哪怕凌雲志,都有驚人的同感——不舒服。
不瞭解他過去的人,大概會認爲他生下來就這樣。沒幾個人知道,12年前的他,並非這樣。
那年他是中央軍校的優秀學員,她是浙江大學才貌雙全的女學生。
兩人因書信往來而互生情愫,第一次見面就互相一見鍾情。從此以後,情投意合,發誓攜手一直到老。
那年他還不能被稱爲老趙,可是每次見面,她都“老趙”“老趙”的叫,他不想那麼快變老,可是她這樣叫他,他從來面上不糾正、心裡不反對。只因爲她這樣叫他時,她的樣子很開心。
那年他們已見過對方家長,那年雙方家長也見了面。
都很滿意,兩家決定結爲秦晉之好。
那年夏天,他和她都畢業了。但是卻沒能像計劃中那樣馬上在一起,他因課業成績優秀,被公派留學德國,爲期兩年。那個年代不比現在,交通工具不像現在這樣神速,那個年代,出國留學幾年,就意味着幾年不能回家。那時他的血很熱,見她好像不太高興,就對她說:“倭奴未滅,何以爲家。待我學有所成,真正掌握殺敵本領,一定率兵上陣殺敵,驅盡倭奴之日,我用八擡大轎和金盔金甲的御林軍儀仗來迎娶你。那時候起,外人見到你不會再叫你阿芝,而是稱你‘司令夫人’。”
她終於再次笑了,說:“傻帽!你能當司令?”
他一本正經:“我怎麼不能當司令?”
她不笑了:“我信我的愛人。阿新,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像柔情似水的寶玉,也像萬夫莫敵的呂布,那時我認定,你就是我一生中遇見的最完美的男人。不管你以後當沒當上司令,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她停了一會兒,忽然又說:“只怕等你真成了萬人敬仰的大英雄,就會嫌棄我了。”
他更加一本正經:“阿芝,我是那種人嗎?你看我像嗎?”
她又笑:“你發誓你不會變!”
他真的舉起右拳發誓:“我發誓,我這輩子只愛阿芝!不行!一輩子哪夠?我要生生世世只愛我的阿芝!若有反悔……嘿嘿,賭咒發誓沒用,請看行動吧。”
她問:“你很愛你的事業嗎?”
他回答:“那是當然,當年投筆從戎,就是爲了像今天這樣,多學殺敵本領,苦練殺敵本領,再不讓外國人隨便欺負我們中國人。”
她問:“那你愛我嗎?”
他回答:“當然……怎麼又問這個?”
她問:“假如,有一天,你的事業和我,你必須只能選擇一樣,你會選哪個?”
他說:“你們女人真是問題多。假如,假如,哪有那麼多假如?又哪有這個假如?這個假如根本不存在!”
她出奇的執着:“假如,這個
假如存在!你會選哪個?告訴我嘛!”她撒開了嬌。
他受不了她撒嬌,他心中有答案,卻又怕這答案說出來會傷害她。所以他想騙她,可他真不想騙她,更認爲自己永遠不能騙她。斟酌良久,他終於說:“選擇事業!願做革命軍中一分子,揮刀殺敵報效國家。你啊,我的阿芝,我的最愛,就安安心心做司令夫人吧。到那時,我的兵聽我的,我聽你的,你比司令還牛!”
這樣說完,本以爲氣氛會輕鬆起來。然而,她和他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他們什麼也不說,默默地看着對方,他們要把彼此的形象深深印在腦海中。畢竟,他一走就是兩年,在國內的她,在德國的他,將整整兩年見不到彼此。
然後,她開始給他準備行囊。他一去就是兩年,她不想讓他帶太少行李,怕他到了那邊缺這少那;她不想讓他帶太多行李,畢竟這是一次萬里遠行,她怕他提着過重的行李太累。
列車駛遠了,她久久佇立於站臺,她真希望時間立刻變快,兩個春夏秋冬一閃而過纔好,她還在站臺,列車載回她的他。
他到了德國,爲了實現他的宏圖大志,不辜負祖國的重託,也不辜負他對她立下的誓言,他一心一意地學習。那時,他是全校最用功的學生,洋教員都佩服他的勁頭。洋教員們說,中國能有這樣勤奮的年輕人,崛起之日不會太遠的。
一旦全身心投入,兩年真的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他也學有所成,可稱全才。他的單兵素質,他的理論知識,他的實踐能力,都是同期學員中最好的。那些心高氣傲的大鼻子洋學員,都打心眼裡佩服這個矮他們一頭的中國小子。畢業那天,洋校長親自接見他,將只有最優秀學員才能獲得的紀念章,別在他的胸前。大鼻子誠懇地說,他是良才,大鼻子們熱愛良才。他一臉燦爛的笑容,用一句話把他的選擇告訴給了大鼻子:“我的故鄉在中國,我愛我的祖國。”
他歸心似箭,急匆匆踏上返鄉的路途。他憧憬着他的未來,他的千軍萬馬席捲過山海關,在黑土地上縱橫馳騁,壯志得酬、功成名就,他帶着他金盔金甲的御林軍,去迎娶他心愛的姑娘,他的阿芝。
他回到故鄉,迎接他的卻不是他的校長和老師,而是一個讓他不舒服的人。
她失蹤了。那個“迎接”他的人告訴他,她是共黨分子,如果他見到她,立即報告組織。他有憤怒,有質疑,有茫然,她怎麼會是共黨分子呢?她曾經是有過同情共黨的言論,但她怎麼會是共黨?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見過她跟不三不四的人往來過!那個人對他說,她是受了蠱惑的,他作爲未婚夫,應該拯救她。
到家的那天晚上,沒有她的陪伴。他默默地坐在屋子裡,想象如果她在,這間屋子不會這麼陰冷吧。
幾天後他趕赴新部隊報到,他全身心投入工作,妄圖用拼命工作的方式來緩解內心深處的痛苦。他親力親爲,發誓要把他麾下的部隊鍛造成一支精銳之師。他這樣努力,也確實暫時忘卻了煩惱。只
是,每到晚上,萬籟俱寂,他躺在牀上一閉眼,滿腦子滿心都是她的身影,還有她那無法令他理解的行爲。
然後,某天他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他忽然就看見了她。
相顧無言,許久。她拉住他的手,兩人穿過繁華鬧市,進入一條僻靜的弄堂。
“我加入共產黨了。”
“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
“因爲我和你一樣,深愛着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我和你一樣不想眼睜睜看着這個國家徹底爛掉。”
“你被蠱惑了,那是一羣爲禍民間的亂黨,遲早要被校長剿滅。”
“不是爲禍民間,是革命!阿新,帶上你的人跟我們走吧。”
“你們?在我眼裡,你只是你,從沒有你們。阿芝,回頭是岸。”
“我不叫阿芝。”
“什麼?”
“我的名字不再是阿芝了。我已是國統區的失蹤人口。我現在叫九妹。”
“土氣的名字!”
“阿新,帶上你的人跟我們走吧,你說過你的抱負,你要救國救民,繼承革命先烈的遺志。你是愛國軍人,可你身在一支叛離了革命的反動軍隊中,不可能實現你的抱負。阿新,不要再信你的校長,他早就背叛革命了,他現在已不是當年那位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者,他是革命的叛徒,是雙手沾滿革命羣衆鮮血的劊子手、暴君、獨裁者。”
“夠了!阿芝,你中毒太深,快跟我回家,不要再鬧了。”
“阿新,你不懂,中毒太深的是你。”
“阿芝!我不管你是阿芝,還是九妹,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的女人往火坑裡跳!你忍心拋下我嗎?”
“阿新,是你拋下了我啊,如果你執迷不悟的話。”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是共黨呢?爲什麼?”
“我說了,我和你一樣,深愛着我們的祖國。”
“天啊,當年的阿芝到哪裡去了?大家閨秀、才華橫溢,熱愛唐詩宋詞,崇拜李清照,喜歡園藝和小動物,富有愛心。阿芝,回來吧,我發誓我再也不走了,我卸甲歸田,永遠陪着你,好嗎?”
“阿新,我不能……我不想讓你傷心,不想讓你因我痛苦。所以我要你帶你的人跟我們走。你想卸甲歸田,可你想過你的同胞嗎?他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誰來給中國希望?阿新,回來吧。”
“我一直都沒有走,我的心早就交給了你,是你離開了我,懂嗎?”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弄堂口出現了憲兵的身影。阿芝嫣然一笑,說:“阿新,我等你回來。”
她嬌小優美的身影轉眼間消失在迷宮似的弄堂深處。
趙慶新癡了,他想起他赴德國留學前,在他登上火車時,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如今,他回來了,她卻不再是以前的她。她還在等他,可他這次怎麼能回到她身邊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