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依你之見呢?”高拱望向韓楫道。
“向李娘娘表達善意自然重要,但不能指望她就不護着馮保了,”韓楫冷靜道:“畢竟馮保對她控制內宮,和外廷聯繫,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只能寄期望於,她在我們向馮保動手的時候,反應能不那麼激烈;對既成事實,能不那麼困難的接受。這樣不僅會使我們的行動順利輕鬆,更關係到曰後的宮府關係。”他又話鋒一轉道:“但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我們在佔據壓倒姓優勢的情況下,還是要發揮自己的長處,打對方的七寸,焉有不勝之理?”
“唔……”高拱讚許的捻鬚頷首,問道:“那我們的長處在哪裡?馮保的七寸又在哪裡?”
“我們的長處,自然是人心了。”韓楫的語調充滿自信:“師相的人品功勞堪比周公伊尹,在朝中深孚衆望,百官無不爲您的馬首是瞻。更何況,您還是先帝欽定的託孤大臣,首席顧命,只要我們行得正、做得端,公道自在人心,百官一定會堅定站在您的身後,我們科道更是甘爲馬前卒,爲您掃平妖氛,有進無退!”他這一番慷慨陳詞,讓衆人都有些熱血上頭,彷彿將士聽到戰鼓,隨時準備衝鋒一般。
“至於馮保這條毒蛇,一直善於隱藏自己,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就算大都事涉宮牆之內,也不是沒法彈劾他。”韓楫卻還保持着冷靜道:“然而單單靠彈劾,是無法一擊致命的,因爲他有護身符。”
“你是說李娘娘?”雒遵插嘴道。
“不。”韓楫搖頭道:“後宮干政向來是大忌,李娘娘想要護他,是得下大決心的。只要我們處置得當,爲了國體和自己的聲譽,她不插手的可能姓要更大些。”頓一下道:“馮保的法寶是司禮監……”說着看看高拱,才低聲道:“皇上年幼不能理政,批紅權自然落入司禮監,也就是馮保之手。”
高拱的臉色果然變得極爲難看,韓楫這番話,戳中了他的痛點。可不是麼?國朝的政治是有法不依的人治,本來就充滿了彈姓,因此司禮監的職權,沒有確定的範圍。名義上司禮掌印太監是‘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秉筆太監‘掌章奏文書,照閣票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的擴大。掌理章奏是一個上下其手的機會;照閣票批硃,是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硃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遇到皇帝不負責任,‘批朱’,也就是批紅權,便落到司禮秉筆太監手裡。這種情況下,內閣之擬票,不得不決於內監之批紅,而相權轉歸之內宦……武宗時候,司禮太監劉瑾甚至把章奏帶回私宅,和妹婿、食客共同批答,這是北宋以降的宰相都不敢做的事情,但這些膽大妄爲的太監,就可以利用皇帝的不負責任,和手中的批紅之權,達到大權獨攬,爲所欲爲的目地。
現在小皇帝只有十歲,連穿衣服都不利索呢,對已經事實上掌握了司禮監的馮保來說,肆意妄爲的條件,甚至比他的劉前輩更好。但高拱不是李東陽,哪能受得了被一個太監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的屈辱?
“本朝開國之初,太祖皇帝便看到前朝這一弊政,就訂出了大明律條,宦官不得干政,還鑄造鐵牌懸於宮門之外!太祖皇帝法度嚴謹,扒了好幾個膽大妄爲的太監皮……”想到這,高拱一挺身,在太師椅上坐正,雙目如電掃過來,疾聲問道:“大明律文仍在,爲何卻成了空文?”
“在於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幾人大搖其頭道:“做臣子的沒有盡到責任,才使寺人鑽了空子。”
對這種套路化的答案,高拱很不滿意,大搖其頭道:“如今的朝廷,可以算是賢者在位,能者在職,爲何還有被閹豎篡權的危險?”
“積重難返。”宋之問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是一方面原因,”高拱恢復了他殺伐決斷的剛明,捋着鬍鬚道:“但最重要的一條,是君道不明。當年海瑞上《治安疏》,開篇名義,便說是爲了‘正君道,明臣職’。這句話讓人茅塞頓開,一個國家要想政治清明,不僅要爲臣者循臣道,還要爲君者行君道,只有君臣合道,才能上下一心,不被小人鑽了空子。甚至老夫竊以爲,國有妖孽作祟,被閹寺竊取權柄,大都是君道出了問題!”
這種話,在這個天地君親師的年代,可謂是聳人聽聞了。要不是陽明心學傳播多年,不管是不是王學門人,大都沾染了些‘我心爲主,不拘禮法’的習氣,怕是三個學生要坐立不安了。但現在也只能是緘口聽着,沒一個敢接腔的。
高拱並沒有察覺到,三位門生已經產生了心悸,兀自在那裡大發感慨道:“如今新君固然天資聰穎,但不過沖齡,又深居九重,見識尚淺,一時也不能明辨是非。這正乃君道不明之際,這既是天下的不幸,卻又是天下的大幸。只要我們這些顧命大臣,科道言官,一方面克盡職責,悉心教導,凡有聖上不明事體,放旨有乖於律令者,正詞直諫,以裨益政教。另一方面,把權力從閹寺手裡收回,直到皇上親政,自然就沒有宦官亂政的空間。”說着他看一眼韓楫道:“你方纔說到點上去了,司禮監只是爲皇上傳遞文書,照聖意批朱的書辦而已,現在皇上尚且不能親政,豈能由着他們胡作非爲?所以我們第一要做的,就是把批紅的權力,從司禮監收回來!馮保沒了批朱的權力,還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可是一切奏章都要經過司禮監,現在皇上還小,都是馮保批紅!”雒遵轉不過這個彎來,道:“”
“老夫自有主意。”高拱已經成竹在胸了,冷冷一笑道:“想跟我鬥法,他還嫩了點!”
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政變正急劇的醞釀之中,沈默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暫離了漩渦中心。新君登基的第二天,他便奉旨前往昌平,視察大行皇帝的陵寢工程。中國自古就有‘宰相修陵’的慣例,這是一種榮譽和責任,本應該高拱來擔當的,但首輔大人現在哪敢離開京城,沈默便主動替他擔下了這差事。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次輔大人離開京城這個是非窩躲清靜呢。別說,他還真有點這樣的想法,自從回京以來,數月時間裡,他都一直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眼見着沃野平疇,青蔥一片,還真有點逃出樊籠,心曠神怡的輕鬆。
中午在昌平縣城打尖,略略休整一番,隊伍從北門出城,遠遠就能望見連綿不絕的天壽山,大明朝歷代皇陵便坐落在那裡。作爲掌管軍事國防的大學士,沈默自然會用另一種眼光審視這座山……它屬於太行餘脈,太行山起澤州,蜿蜒綿亙北走千百里山脈不斷,至居庸關,萬峰矗立迴翔盤曲而東,拔地而起爲天壽山。這裡西通居庸,北通黃花鎮,南向昌平州,不僅是陵寢之屏障,實乃京師之北屏。
沈默不禁有些奇怪,自己心中怎麼涌出這些話?轉念才意識到,隆慶二年,他陪着隆慶皇帝前來祭祖。當時他藉機用這番話啓迪皇帝,讓隆慶意識到,大明的京城就是邊關,天子守國門這句話,絕對不是虛言。百聞不如一見,隆慶皇帝從此以後,便對軍事十分重視,聽說恢復河套能讓大明的邊防線遠離京城,他便全力支持復套……一晃四年過去了,河套已經恢復,京城不再年年戒嚴,然而當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皇帝,那個從善如流、關心國防的朱載垕,卻馬上就要入住當年親自選定的陵寢……山川依舊,人事全非。馬車行駛隆慶皇帝曾走過的神路上,沈默不禁合目長嘆,倍感淒涼……隊伍從偉岸高聳,漢白玉雕砌的石牌坊下經過,便是正式進入了皇家陵地。在這裡舉目而望,便會發現這確實是一塊萬中無一的上乘吉壤,只見它東、北、西三面羣山環繞,南邊卻開敞無阻,好像一個大庭院。‘院子’盡頭,神道左、右有兩座小山,東面的形如一條奔越騰挪的蒼龍,叫龍山;西面的狀似一隻伏地警覺的猛虎,叫虎山,龍、虎分列左右,威嚴地守衛着庭院的大門——大紅門。
這是成祖皇帝遷都燕京後,命天下風水大師苦尋數月,最後才相中的萬年吉壤。自成祖的長陵之後,仁宗的獻陵,宣宗的景陵,英宗的裕陵,孝宗的泰陵,武宗的康陵,以及世宗的永陵,七個後代皇帝的陵寢,分列於長陵左右,永眠在先祖的身邊。尚未完工的昭陵,是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過了石牌坊不久,便可看到陵園正門‘大紅門’,大門兩旁各豎一通石碑,上刻‘官員人等至此下馬’字樣。凡是前來祭陵的人,包括帝后,都必須從此步入陵園,以示皇陵的無上尊嚴。
在昭陵督工的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和欽天監夏官孔禮等人,早就率衆迎候,衆星捧月般把沈默迎進了重兵把守的陵區之中,沿着神道上感恩殿。在感恩殿稍加修整,沈默便要王希烈等人帶自己去昭陵工地視察。修建帝王陵寢,是一件比修建皇宮還費力的大工程,當年英宗皇帝的裕陵斷斷續續修了二十八年,世宗嘉靖皇帝的永陵也修了十一年之久。可以說修陵的速度,取決於國庫的財力……隆慶皇帝的昭陵,才用了四年多,工程便已近尾聲,不知這能不能讓先帝在九泉之下,對列祖列宗吹噓一番……帶着種種不足爲外人道的情緒,沈默在昭陵中巡視一圈,出來時已經是申牌時分了,回到位於長陵南面的值房,王希烈等人爲他準備好了酒宴。沈默卻沒有食慾,便推說國喪期間,不宜宴飲,便只喝了兩碗綠豆湯,吃了幾片荷葉餅,就算打發了五臟廟。
晚飯後,他對隨行的官員說,想自己走一走,便帶上幾名衛士,沿着林間的石板路緩步上行。此時夕陽西下,蒼松翠柏送來解暑的清風,道邊是依山而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令人心神清涼。他就這樣一路默不作聲的走,不一時便從林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岩石。沈默舉目遠眺,發現對面正好就是昭陵所在的大峪山,站在這裡,能把整個陵寢的地勢地貌盡收眼底。
仔細端詳着那陵地,沈默卻感到有些不太順眼,便終於開口,問陪他一同站在大石上的那個侍衛道:“君房,你精通此道,看昭陵的風水如何?”
那侍衛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平庸無奇的臉,只有一雙眸子,烏黑漆亮……竟然是餘寅。
餘寅也一直在打量昭陵,此時輕聲開口道:“不好。這裡若是下葬大夫朝臣,也算得上是吉壤了,但作爲天子陵寢,卻有欠缺。”
“何出此言?”沈默其實也有同感。
“風水說上,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坐在金鑾殿上那樣,兩邊有侍從,後面有高大威嚴的屏風,前面是玲瓏的桌案,遠處有列班的朝臣。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昭陵,朝臣與侍衛都有點散亂,其勢已不昌隆了。”餘寅生命的前四十年,全都用來看書,可以說博學百家,樣樣精通。對於風水之道,自然十分在行,他指點着昭陵前後左右的山川形勢一一說明,最後嘆口氣道:“也不知道當年選定昭陵的那些風水大師,怎麼就看走眼了。”
“昭陵這塊吉壤,是先帝在隆慶二年欽定的……”沈默輕嘆一聲道。
“如此說來,這是天意啊!”餘寅本來還一臉的懊喪,聽沈默如此說,竟兩眼放起光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