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江坐在祠堂正中間,看向陸天養的目光頗爲淡漠,彷彿風華絕代的陸天養根本入不了自己的眼兒。
族長親爹尚且如此,除了陸太夫人一個勁抹眼淚之外,陸家其餘人對陸天養的態度絕說不上親切。
到底是誰非逼陸天養回來的?
他們擺出這個樣子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阿九抿了抿嘴脣,着實很討厭虛僞至極的陸家,亦準備開口時,陸天養平靜無波的撩起衣襬,雙膝跪在早已準備妥當的蒲團上。
陸家幾個年歲還小的人震驚得張大了嘴。
陸天養又多高傲這一點自不必說,同時他以前的經歷和對陸家以及昭華郡主的怨氣……他怎麼可能說跪就跪?
整個祠堂氣氛突然凝重起來,即便陸江嘴角都是僵的。
阿九不知爲何心上似被重重劃上一道,有點酸澀,亦有幾分疼痛。
“兒子陸天養拜見父親。”
“……唔。”
陸江的手攥成拳頭,眼看着一向不把自己當回事的‘兒子’行大禮跪拜,安坐得椅子上似有釘子,不安得移動了一下身體,“起來吧。”
他這一跪,沒有人會再注意阿九,自然也不會有人提醒阿九同樣要給陸江行禮。
“孫兒拜見祖母。”
“好,好,好。”陸太夫人眼淚掉得更兇了,手臂搭在陸天養肩頭,“老天開眼,真真是祖宗保佑。”
轉頭對目色複雜的陸江:“我早就說過天養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陸天養矜持的一笑,把阿九死死的護在身後,還有最後一位……昭華郡主!
緩緩吐氣,陸天養彷彿要吐出壓在胸口十幾年的悶氣。
“……拜見……母親。”
陸天養在昭華郡主面前低下了頭,手指幾乎摳破膝蓋下的蒲團,“母親安好。”
每一個字似有千斤重。
陸天養自嘲得勾起嘴角,叫到最後母親兩個字也不覺得太爲難。
站在昭華郡主身邊的陸凌風一臉得瑟俯視着陸天養,不過臉上得得意稍縱即逝。此時只怕不會有人注意他。
昭華郡主死死咬着嘴脣,強壓住起伏的心事,陸天養低着頭,她只能看到他的頭頂。只會覺得他雖是跪着也比旁人更有氣勢。
他跪着……還叫自己母親,昭華郡主心裡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來,漂亮得黑瞳滿是複雜難懂之色。
許是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當年得孩童長大了。
昭華郡主第一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看着陸天養,他比凌風小一個月。雖是足月降生但因在母體中憋得太久了,身體也不大好。
不過身體底子再差都差不過凌風,當年她即將臨盆卻九死一生的護着陸家家眷脫離險境,因此差一點害得凌風落草夭折。
現在看他比凌風身體還好,昭華郡主眉梢上抹上一層的怒意。
“母親,讓四弟弟起身吧。”
陸凌風突然閃出來,搶在昭華郡主之前,頗有兄長風範的扶起陸天養,“四弟。”
彷彿他們之間不曾有過任何矛盾。
陸天養淡淡的推開陸凌風,“三哥不必客氣。”
絲毫沒給陸凌風留面子!
昭華郡主哪會見兒子手辱。尤其有是在陸家親眷面前,兒子纔是成國公世子,陸家的繼承人。
“既然你已經回來了,又叫了我生母親,名字還是叫……”
微塵兩個字在陸天養的目光下,她無法說出口。
“我如今的名字是義父所賜,義父撫養我十餘年,不好忘了義父,您也不想我成了忘恩負義之徒。”
陸天養輕笑,吐出兩個字:“對吧。母親。”
“回來就好,名字這等小事以後再說。”陸太夫人拽住陸天養,“給劉祖列宗上香去,你得好好拜拜。這些年你波折不斷,卻總能逢凶化吉,顯然是祖宗保佑你呢。”
陸天養順着陸太夫人的意兒,爲祠堂裡供奉的祖宗靈位上香。
隨後,他又被熱情慈愛的祖母拉着介紹陸家親眷。
真正親近得是大伯父陸海,三叔陸河。
成國公府只住着他們兄弟三人。
陸海身體羸弱。消瘦,一直被光芒萬丈的陸江壓着,精神狀態不怎樣。不過阿九卻注意到陸家真正的長子嫡孫陸凌雨不似旁人對陸天養疏遠冷淡。
他的眼中蘊含着莫名的崇拜之色,詢問陸天養指揮過的戰事,言談間對陸天養極是推崇羨慕。
陸家的光環和陸江一家的強勢讓他只能平庸得得過且過。
“不在陸家長大未必不好。”
他如此小聲嘀咕着。
因陸天養的‘乖順’,自然不會有人來給阿九下馬威,她可以從容不迫得看清楚陸家人和陸家的媳婦們。
陸凌雨的夫人夏氏對阿九態度不怎好,同陸凌風的夫人太子之女贏氏頻頻談笑,把阿九扔到一旁。
昭華郡主默許了夏氏的作爲。
不過阿九不在意這些,受點冷落反而能把一切看清楚。
“我給你收拾了院落,過會去看看,少了什麼,只管同我說。”
陸太夫人對阿九如此說道。
“不必麻煩您了,侯爺在後街有宅邸的。”
“什麼,你們不住在國公府?”
“您息怒。”阿九壓住陸太夫人的胳膊,甜甜一笑,“相公怎麼說也是世襲虞侯,怎能沒自己的宅邸?何況侯爺的事多,認識得人也多,部署和昔日同僚總是登成國公府讓外人看到了反而不好。”
陸天養的昔日同僚不是錦衣衛,就是齊王的屬下。
本來就備受神武帝猜忌的陸家絕不會讓他們時常出入。
“可是……”陸太夫人顯得很不捨阿九,“天養受了太多的苦,我捨不得他,想着時常見他。”
“侯爺也想孝順您,左右離着近,您擡擡腳就能見到侯爺的,侯爺也會時常來給您請安。”
“你可得讓天養常回來,我再忍不了他不在身邊了。”
“嗯。”
阿九連連點頭保證,目光掃過微微面色的昭華郡主。默默嘆息一聲,怎麼想不到自己會同昭華郡主弄成這樣。
酒宴排開,男人那邊推杯換盞,陸凌風率先給陸天養敬酒。隨後陸家年輕一代的子弟一擁而上,企圖用美酒灌醉陸天養。
灌醉後以爲陸天養會失態?或是失控?
阿九憐憫般看着圍繞陸天養的衆人,一羣傻帽!
“阿九。”
“嗯?”
昭華郡主放下酒杯,緩緩起身,“我同你父母早就相識。以前……很喜歡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我順便領你看看成國公府。”
“母親,我扶着您。”正經兒媳婦贏氏主動上前來。
“不必,你留下陪着太夫人她們吧。”
“是。”
以嬴氏的身份嫁到誰家都是被當做祖宗一樣供着的,偏偏她做了昭華郡主的兒媳婦。
不說太子如今頗爲依靠成國公,她不敢在婆家耍太子之女的威風。
再來在皇族中最威風得人由始至終都是昭華郡主。
贏氏想威風?等太子登基自己被冊爲長公主吧。
阿九想了想,對身邊的丫鬟吩咐,“看着點侯爺,他喝多後總愛發汗。”
“是,夫人。”丫鬟忙應了下來。
阿九從容的扶着昭華郡主出了擺滿宴席的客廳。
陸天養捏緊酒杯。面色稍顯難看,垂在桌下的手比了個手勢,更在身後的隨從尋機會退出去,就近安排保護少爺寧可自己受辱也要放在心上寵溺的寶貝。
這羣侍從跟着陸天養多年,有時能猜到少爺的心思。
給陸江等人跪地行禮對少爺是屈辱的,而少夫人卻是少爺放在心上寵着的人,少爺怎可能讓少夫人也受辱?
“此處你來過。”
“嗯。”
阿九和昭華郡主並肩在石子路面上走着,“我記得上次來成國公府上,此處是梅園。”
國公府的梅林極爲有名,象徵着陸江對昭華郡主深深的愛慕。
“你既然記得梅林。也該記得我說過我最喜歡的花不是梅花。”
“所以成國公明白您的心意拔掉了梅林?”
阿九臉上略帶出幾分可惜,一年四季都能梅花盛開的神奇只怕再也見不到了,不知陸江是怎麼做到的。
“你丈夫的生母喜歡梅林。”昭華郡主眼裡閃過一絲的複雜,“不過他現在爲我親手拔掉了梅樹。”
“您讓我很意外。”
“什麼?”
“您想讓我說您終於戰勝了一個故去的人?讓我恭喜您完全佔據成國公整個心?”彷彿怕昭華郡主不夠心塞。“曾經在馬背上是救下我的昭華郡主是多驕傲,自信的一個人。”
言下之意,豈會因陸江拔梅樹而高興?
她還是生氣的,生氣陸天養跪在昭華郡主面前……直到此時阿九仍然記得瑟瑟的滋味。
自己不好過,又怎麼會讓別人痛快。
昭華郡主?
不過是比陌生人親近點的人罷了。
倘若再算計陸天養,阿九不介意同她鬥個高下。
昭華郡主果然被鬱悶得夠嗆。“你爲他報復我?你別忘了,我是你……”
“我什麼人?”阿九立刻頂了回去,“您爲難怨恨得人是我夫君,不向着他,莫非我該向着您?”
失望一點點蔓延開,昭華郡主說道:“看來我今日不該和你談。”
阿九抿了抿嘴脣,沉默了好一會,“您本來就不該找我的。”
昭華郡主身體突然一晃,阿九下意識的扶住她,見她額頭上層層的冷汗,面白如紙,看着像是心臟不怎好,“我去叫人。”
“不用。”
“我扶着您去石凳上坐一坐。”
昭華郡主沒反對,身體靠上了阿九。
把她安排在石凳上,阿九蹲身,慢慢撫平昭華郡主握緊的拳頭,指尖似有點黏膩,低頭一看,昭華郡主的掌心滲血,全是被指甲摳出的傷痕。
“您……”阿九仰頭,昭華郡主靠着樹幹,臉色比方纔好了一些,“又何苦自找苦吃?其實我和侯爺完全可以同陸家毫無關係。”
看她手上的傷口顯然從陸天養進門時就一直在自虐了。
“阿九啊,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昭華郡主苦笑道:“等你有了自己的琴聲骨血就會明白了。”
“等我有兒子也不會懂您的。”
“……”
“我以前勸過您,兒子是否爭氣出息不取決於兄弟是否優秀,而在於他自己,您就是給他掙來一座金山,清楚掉您能看到的所有對手,該受不住的東西,他依然受不住,而且您還能看着他幾年?”
阿九用帕子輕輕擦拭昭華郡主手心的傷口,“我去叫您丫鬟過來清理傷口,不上藥得話,容易感染髮炎。”
手心本就是容易出汗的地方。
“你是想躲開我。”
昭華郡主篤定的說道,“怕陸天養懷疑你?”
“懷疑到不至於,我想他更多得是不放心。”阿九自信的一笑,“怕您傷了我。”
笑容有點刺眼,昭華郡主移開目光,那股幸福,被全心保護的感覺自己好像從未得到過,即便陸江對自己千依百順,萬般柔情,千般體貼,昭華郡主看到阿九的笑容後,恍然明白爲何有時心中涌起的惆悵。
“你去吧。”
昭華郡主突然沒了談話的心思,仰頭看天,慢慢的合上眼兒。
不可否認,此時的昭華郡主讓人生憐,一向強硬的女人突然脆弱了,一般人都會留下的。
可惜阿九從來就不是一般人。
她同昭華郡主註定無法親近起來,心疼她……誰又心疼陸天養?
遭遇最殘忍的對待始終是她的丈夫。
阿九轉身離開,昭華郡主略覺意外,但想到阿九平時的言行,又覺理所當然。
“郡主,四少奶奶讓奴婢過來。”
“嗯。”
昭華郡主再一次攥緊拳頭,手心處也再次傳來絲絲拉拉的痛覺。
酒宴已經接近尾聲,陸天養微醺着起身,似發熱一把扯了扯外罩,明明很粗魯得動作,他做起來分外灑脫。
人長得俊兒,氣質出衆,的確做什麼都好看。
阿九進門時見陸家女眷幾乎全部都在看他,心底多了一分酸酸的感覺。
快步走過去,阿九拽住他的胳膊,“別拽了,仔細着涼。”
“阿九?”
陸天養看清楚面前的人,壞壞的一笑,旁邊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他的容貌太犯規了。
“我扶你回去。”阿九移開眼,也有點受不住近在咫尺的他。
“我重。”
陸天養突然彎腰,直接把阿九打橫抱起來,醉意,得意溢滿臉龐,“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