瑄離傷勢雖重,所幸並未致命,只是因失血過多一時昏迷過去,包紮止血之後,很快便甦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身處敵軍營帳之中,微微一掙,想要起身。
“你最好躺着別動,否則傷口裂開,再要包紮便不易了。”—個淡雅清冷的聲音自燈火下傳來。瑄離擡頭,看清案前坐着的那人,“東帝?”
子昊笑了笑道:“東帝早已身故十年,如今在你面前的,不過是昔王帳下一名普通的幕僚而已。”
瑄離手按傷口,閉目稍稍歇息,道:“昔王若是有心,早在數年前便已登基稱帝,九域也不會至今仍舊四分五裂。他若非重認舊主,現在在這裡跟我說話的便不會是你。”
子昊聞言苦笑。莫說是蘇陵,從他回來那日,夜玄殤便將這中軍大帳往外一讓,兩人把叔孫亦和衛垣送到帳前聽命,從此兩軍大小事務悉聽尊便。蘇陵自去操心糧草軍需,夜玄殤卻是日日與兩軍將士廝混,如若不然,便是約了子嬈出去,連人影都不見,現在帶了瑄離回來,也是隨手一丟,傷你治,人你審,辦法你出,弄得他啼笑皆非。
子昊搖了搖頭,嘆道:“天工瑄離的確是個聰明人,看來我們說話會省心很多。”
瑄離道:“你雖然救了我,但想要我助你們攻下支崤城,需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子昊點頭道:“痛快,你說。”
瑄離擡頭看着帳頂,眼中冷光浮動,稍後卻又透出絲絲柔和的色澤,“殺了那女人,救出含夕。”
子昊沉思片刻道:“是不是含夕傷了你?”
瑄離道:“那女人用妖術將她製成了人蠱,她現在已經連我都不認得了。”他說話的口氣聽似平淡,卻分明懷着極大極深的怨恨。子昊聽他說完昨夜發生之事,微微蹙眉道:“含夕的心神現在爲她所制,想要單獨取她性命,恐怕並非易事。”
瑄離轉頭冷冷道:“我有言在先,你若傷到含夕半分,我會讓你們所有人一起陪葬。”
子昊卻不答話,手把串珠,閉目靜思,過了許久,道:“你方纔說婠夫人想用同樣的手段對付子羿?”
瑄離道:“不錯,她制蠱一向在滿月之夜動手,待到朔月時分,那孩子就會變得像含夕一樣,所以你們要救他,只有這幾日時間。”
子昊道:“聽你這麼說,她製作人蠱與之前的蠱屍似乎不同,必是以自身元神爲引,才能操縱自如。若是如此,我或許可以借九轉靈石與之一搏,但要想救出含夕,卻要等到她對子羿動手,無法全然控制含夕的時候。”
瑄離聞言一喜,跟着又道:“你肯讓那孩子冒險?”
“他平安與否,我感覺得到。”子昊手底幽光隱現,淡淡的話語中顯出強大的自信,“我有把握保他無恙。”
是夜,子嬈與夜玄殤在瑄離的指點下悄然潛入支崤城,通過密道機關尋到了子羿被囚之處。子羿被婠夫人獨自關在一間密室中,忽見他二人出現在眼前,又驚又喜,叫道:“父王!孃親!”
夜玄殤擡手示意他不要聲張,子羿跳下地來,壓低聲音道:“父王,外面有很多大蛇守着,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子嬈此時已感覺到外面森然的氣息,輕輕將窗子推開一條縫隙,只見十餘條金色巨蟒盤在屋子四周,月色下金鱗如波,蜿蜒遊走,舌風嘶嘶,不時輕響。無論何人想要越過這樣的守衛逃走,都是絕不可能的事情,難怪婠夫人放心將子羿一個人留在這裡,連點他的穴道都免了。
夜玄殤手拍子羿肩頭,輕聲笑道:“小子,害怕嗎?”
子羿道,“怕倒是不怕,就是那些大蛇有些噁心。父王,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夜玄殤笑道:“抓你來這裡的人就是用鬼師到處害人、殘殺無辜的罪魁禍首,她想用你來要挾父王,父王要和她鬥上一鬥,所以現在暫時還不能帶你回去。”說着自懷中取出子昊一直隨身佩戴的黑曜石交給他,“這是你師父給你的,只要你隨身戴着,他便有辦法保護你。”
子羿接在手中,只見那幽黑的靈石之上淡淡籠着若隱若現的微芒,觸手所及,似乎能感覺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蘊藏其中,問道:“這是什麼?”
子嬈替他戴在腕上,道:“這是九轉靈石中的黑曜石,孃親教你靜心凝神的法訣,你試試看能否感覺到什麼。”說着將操控靈石的門法細細傳授子羿。
子羿悟性頗高,前些日子隨着夜玄殤修習內功,已經小有根基,當下依着子嬈的指導,眼觀鼻,鼻觀心,潛心靜氣,以內息引導靈石,與之心神相通。他本便身具巫族血統,修習此術並不費力,片刻後,只覺一種奇異的念頭在心間升起,忽然睜開眼睛道:“咦?我好像覺得師父在身邊!”
子嬈眼中輕輕流過幽澈的柔光,道:“這串靈石你師父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過身,現在將它送給你了。你師父的九幽玄通是天下最重心神修煉的武功,亦是一切巫法詭術的剋星。從現在開始,他會用自己的元神將你護住,若是有人想對你不利,便瞞不過他。”
子羿手摸靈石,既覺有趣,又覺刺激,道:“這個好玩,原來師父這麼厲害。”
子嬈想到婠夫人操縱人蠱,驅使鬼師,以巫族秘術逆天行事,並非尋常對戰這麼簡單。子昊若藉助靈石與其元神對抗,爭奪鬼師的控制權,一個不慎,非但子羿,就連他自身都可能爲蠱術所害。想要既保子羿平安,又將含夕救出,實不知有多少把握。但婠夫人爲禍天下,殘害蒼生,若不將她除去. 九域終無寧日,這一招棋雖險,卻也是勢必行之。兩人爲怕驚動婠夫人,不敢久留,復又交代了子羿幾句,便循密道離開。
此後十餘日時間,婠夫人每天都來查看子羿情況,並配了各種藥物逼他服下。
子羿早得子嬈囑咐,乖乖聽話並不反抗,待每晚三更之後,夜玄殤使會自密道入城,以內力助他將藥物迫出體外。這過程頗是辛苦,子羿小小年紀,竟然堅持得住,非但不曾叫苦,反而談笑如常,等到白天,卻又裝作渾渾噩噩,躺着不動,婠夫人只當藥物見效,一時也未察覺不妥。
夜玄殤這些時日替子羿化解藥性,同時亦藉機將歸離劍法說給他聽。子弈一向聰明,得他悉心指點,很快便將十八招劍法牢牢記下,只可惜身在敵境,沒有機會多加練習,未免有些掃興。但是每到無人之時,他試着操縱靈石之力,總是立刻便能感覺到師父的心神,他不知子昊爲了維持對他的感應耗費了不少真元,只覺十分有趣,這種新鮮與奇妙便也將無法練劍的失望沖淡了不少。
夜玄殤每晚借密道入城,幾次暗中尋找含夕,但卻一無所獲。支崤城下的機關錯綜複雜,瑄離只肯說出一處絕不會驚動他人的隱蔽入口,其他概不奉告。但夜玄殤與子嬈數次帶了宿英一起入內探查,又因彥翎曾提點過護城河通道,終被他們查知琉璃花臺中的御湖正是與護城河相通的入口。待到第十日上,兩人與宿英試探機關,竟無意中進入一處地宮,赫然發現原來整座支崤城底下佈滿了可以燃燒的黑油,就像一座巨大的天然油庫,支撐起山上巍峨的城池。
宿英沿着四周機關一番檢查之後,不由咋舌道:“真不得了,若我沒有猜錯,城上必然設有可以引爆黑油的機關。怪不得傳說中支崤城永遠不可能被人佔領,只因一旦當真有敵軍攻入,守軍無法抵禦之時,便可以引爆地底機關,令所有入侵者與城皆亡。而且這些機關設計精妙,環環相連,若有一處被人爲破壞,便會立刻引發其他設置,叫人想預先拆毀都不可能。”
子嬈鳳眸微細,環目四顧,亦覺得不可思議,“將一座都城建在天然的火藥桶上,這天工瑄離不但是個天才,恐怕還是個瘋子。”
宿英嘆道:“他若是個尋常人,就不可能在宣王手下隱忍數年,還建造出這樣一座機關奇城。唉!直到今日我纔算心服口服,若論機關之術,我終還是遜他一籌。”
夜玄殤道:“幸好他現在不能算我們的敵人,說起來他對含夕倒是一片真心,爲了救她,竟情願將這座耗費了自己無數心血的城池拱手相讓。”
宿英點頭道:“他雖然性情有些偏激,但言出必行,這點我絕不懷疑。”
三人小心避開機關,在地宮中再未有更多收穫。眼見夜入三更,夜玄殤自去教授子羿武功,子嬈與宿英返回大營,眼見主帳中燈火未熄,知道子昊在等自己回來,心中不由生出柔柔暖意。她轉身向那燈火而去,待到帳前,卻無意中看到瑄離站在不遠處的營帳外,正靜靜遙望着獨立山巔的支崤城。
月色如水,照入男子俊美的雙眸,那流墨般的色澤中是一種近乎執念的柔情,單衣清容,和他素日尖銳冷漠的模樣判若兩人。子嬈略一思忖,來到他身邊,道:“城中沒有什麼大的變故,含夕現在應該還平安。”
瑄離雖知有人來到身後,卻沒有回頭,也沒有作聲,過了許久,才沉聲道:“是否我從一開始便錯了?若不是我一味支持她復仇,她或許便不會被那女人蠱惑,去修習巫族的妖法,現在也不會爲蠱術所害。”
子嬈道:“天工瑄離也會爲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嗎?”
瑄離轉身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想一錯再錯。”
子嬈擡頭看向漸趨完滿的明月,道:“滿月之夜便要到了,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會在那時結束,但若之後含夕仍想復仇,王族必會隨時恭候。”
瑄離開口,聲音果決利落,彷彿被折斷的兵刃,“救出含夕後我會馬上帶她離開,希望你們不要再和她見面,此後這裡的一切也都與我們無關?”
“好,一言爲定。”子嬈沉默片刻,轉身舉步,忽又停下道:“世事變幻,一去無回,只願日後你與含夕平安度日,不負佳緣。”
瑄離轉回身去,天際明月如許,光灑人間。
三日後,月滿巔峰。整日籠罩在迷霧中的支崤城似是被月畢洗淨,赤紅的曼殊花海無際無涯,向着北域大地徐徐瀰漫。
依照先前的約定,隨瑄離入城的唯有子昊、子嬈和夜玄殤三人,一是因兵馬進城必會驚動對方,使之有所防備;二是因殲滅鬼師唯一的辦法便是除掉其背後操縱之人,大規模的對戰徒增傷亡,可免則免,此次計劃若被婠夫人察覺,以他們四人之力要面對千萬鬼師無異於送死,蘇陵與且蘭奉命率軍退出十里之外,遙望滿月如金,心中無不擔憂。
不到最後一刻,瑄離不肯告訴任何人支崤城中的機關秘密,所以四人入城之路仍舊是先前那條密道,出口便在昔日宣國的權力中心風雲殿。月華斜照殿閣,在雕樑畫棟間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四人甫一入城便覺異樣,暗夜中不對傳來異獸低沉的咆哮,令這原本明亮的月色憑空多出幾許幽森恐怖。然而亭臺樓閣之間,卻似乎有着綽綽人影,點點燈火,黑夜深處飄忽往來,詭邪莫名。
“是蠱屍。”子嬈頓時想起歧師曾在楚國建造的鬼宅,但現在整座支崤城都被蠱屍變成了一座鬼城。作爲巫族離境天血脈的傳人,婠夫人所用的手段顯然更加高明。
“很邪異的巫蠱氣息。”子昊靜立不動,空寂的雙眸在夜色之下,也彷彿有了暗色流動。夜玄殤道:“前幾日城中並非這般情形,這些蠱屍怎會在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
“含夕。”子昊簡單道出兩個字,稍後仿沸又想說什麼,但嘴脣微微一動,卻又沉默。瑄離注意到他的神色,心中隱約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子嬈道:“之前我們尋遍了支崤城,但都沒有找到含夕的下落,她似乎並沒有像子羿那樣被囚禁。”
“她現在已經無須被囚……”子昊說話時忽然側首,轉向幽深的宮苑。月光明暗,他的神情略微有些凝重,卻又帶着三分厭惡之色。這時候,其他三人也同時聽到了一陣詭異的聲音,就像流沙傾瀉,水波過境,隨着陰森的夜風帶來一種無法形容的腥臭氣息。
“蛇。”子嬈第一個出聲,話音未落,子昊已伸手抓着她掠上樓臺。夜玄殤與瑄離隨後落在近旁,四人隱在飛檐的陰影下低頭看去。這時候一輪滿月已漸漸移上中天,絲絲縷縷的霧氣在月光下飄蕩不休,原本森然死寂的王宮中,彷彿出現了一片片粼粼的波浪,成千上萬金色的巨蛇,像是被某種力量驅趕着,自四面八方向琉璃花臺的方向涌去。
天際月華如金,地上蛇海翻涌,這等景象不但詭異而且恐怖,月下瀰漫着今人作嘔的腥風,卻亦有種無法形容的陰戾之氣陣陣侵人心神。子嬈膽量一向極大,這時臉色卻有些微微發白,但感覺握者自己的那隻手溫暖而穩定,心神不由爲之一安。子昊突然開口道:“你們留在這裡,不能再靠近了。”
夜玄殤和瑄離尚未說話,子嬈已經緊緊一握他的手掌,道:“我和你一起去。”
子昊道:“她的蠱術已然今非昔比,此時任何靠近琉璃花臺的活物都有可能……”
話說一半,子嬈再次道:“我和你一起去。”沒有商量亦沒有反駁的餘地,這或許是她多少年來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袖底緊握的雙手,絕不鬆開。子昊眉梢輕輕一攏,夜玄殤卻在此時笑道:“我可以先在這裡等,但在我覺得應該出手的時候,這句話就當我沒說過。”
瑄離面色陰沉,一時沒有作聲。子昊亦沉默,片刻之後,忽而淡淡一笑,握着子嬈的手,轉身道:“我一定會帶回含夕。”說罷,兩人身形掠起,消失在黑暗之中。
瑄離目送他們離開,眉目間似乎徐徐籠上了一層陰影。他並沒有堅持要與二人同行,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在擡頭望月的剎那,眸心依稀綻開了冰冷的寒光。
萬千金蛇涌向琉璃花臺,森然詭譎的邪氣在重重豪華奢靡的宮殿間流竄,似有厲鬼穿行其間,就連金色的圓月也似透出一股陰寒的邪意,漸漸改變着原有的色澤。
子嬈與子昊落足在御湖之畔的水榭中,這裡是羣蛇唯一沒有涉足的地方。四面水光翻涌,絕不像表面那樣平靜,子嬈微微閉目,暗運心法抵擋着那種邪氣的侵入。待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卻看到了一個紫色的身影。
滿月當空,萬丈金輝似自九霄深處照落在宮宇之間一座高聳的玉臺之上,隨着滿地金鱗流淌不休。那抹紫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月下,沐浴着月華輕輕旋轉,柔柔起舞。子嬈一眼望去,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擊入心神。那人的面目已非昨昔,但那熟悉的姿韻恍若回到琅軒宮中玉宇瓊臺,一襲紫衣伴月而舞蹈,極盡了世間妖嬈,奪盡了暗夜柔媚,然而一個轉身,那雙妖異而冰冷的眼睛,透出的卻唯有仇恨。
仇恨,源自母親的仇恨,貫穿了她的一生,從來都沒有停止過,那個已經面目盡改的身軀中裝着的,是她曾經追尋依戀的靈魂,曾經至親至愛的人,子嬈不由自主向前邁了一步,但只是一步,手上有股霸道的力量突然將她拉回,跟着一股暖流自掌心涌入。
“忘了她。”子昊溫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仿若清流穿心而過,子嬈驀然驚醒,身上浸出一層冷汗,方知剛纔一不小心,險些爲婠夫人的舞姿所迷,心神失守。玉臺上那紫色的媚影舞得更加柔靡,聚集在四周的金蛇亦隨着她的舞姿不停遊動,向着玉臺發出嘶嘶如潮的聲音。過了片刻,婠夫人的身軀開始疾速地旋轉,那些巨大的金蛇忽然露出利齒,竟向着纏繞在一起的同伴咬下。
糾纏、翻滾、撕咬、流血……羣蛇仿如陷入一場空前的混戰,毫不留情地殘殺着同類,濃重的血腥直衝天宇。在這片血海之上,空中金色的滿月也依稀透出赤紅,越來越濃,越來越暗,最終化作了一輪駭人的血月。死亡與血氣,交織成月下濃重無比的陰氣,彷彿化人間爲血獄,足以煉化任何身軀與靈魂。婠夫人驅使羣蛇相殘,正是要藉助這殘忍的血腥殺氣對子羿施術。巫族源於上古的力量,要比之前任何人所知的更加神秘,亦更加邪惡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