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霧縵影中,雪白修衣隨着淡金色的暖光嫋嫋飄拂,有人折過小徑來到他身後。一件柔軟的外袍輕輕落上肩頭,子嬈繞到面前俯身靠近他,幽柔的髮絲迎風輕舞,拂過他的臉頰,細細眯起眼睛:“唔……整整大半日的時間教人家小姑娘下棋,以前教我時也沒見你這麼耐心。”
子昊側過頭,笑了笑:“你的棋力又不比我差許多,哪用得着我這般詳細指點?”擡手將衣襟微攏,隨口問道,“他也走了嗎?”
子嬈卻不答,修眉淡挑,掠入他清靜的目光:“可我一次也沒贏過你,你從來都不讓一讓我的。”
見她說得若有其事,子昊眼中不由多出了隱約的趣味:“我怎麼記得好像以前讓過你,後來被你看出來,整整幾天都沒跟我說話。”
“有這回事嗎?”子嬈凝眉回憶。
“有。”子昊輕輕笑道,“那時候長明宮也沒別人能陪我下棋,我想若連你也不來了,難免會有些無聊,所以後來便沒再讓你,誰知道你連輸了幾次,竟從此再不和我下棋了。”搖頭微嘆,“讓也不是,不讓也不是,這些年來無論什麼事我都有法子解決,唯獨這事一直有些頭疼。”
子嬈忍不住笑了起來,嗔他道:“誰說我不和你下棋了?”
“還敢再下?”子昊含笑看她。
子嬈轉身拂袖,在他對面坐下,擡手取過黑子:“讓你執白先行。”
“好大的口氣。”子昊眉峰一挑,“輸了可不準發脾氣。”
兩人分別在星位之上座子,步步交鋒,很快便由開局進入中盤,子嬈突然道:“下棋要贏些彩頭纔有趣,若你輸了的話……”想了一想,問道,“我聽說前些日子你命人把重華宮雲臺殿那塊鳳血寒玉破了,親手雕了支髮簪?”
“嗯。”子昊淡淡應她。
“輸了的話把那簪子送我怎樣?”子嬈落子入局。
“遲了一步,送人了。”子昊繼續淡淡道。
“送人了?”子嬈有些詫異,手下卻不緩,黑子拆二飛攻,欲引逼近她腹地的白子回師救援。
“嗯。”子昊目視棋盤,隨口回答,出人意料地先手搶位,間接補角,攻她下方一塊薄棋。
子嬈抿脣不語,眸光一掃,對他的攻勢視而不見,斷然丟棄數子,仍是直插中宮,不甘心地再問:“送給誰了?”
子昊吃她數子,同時一角伏兵陡起,斷她兩面退路,“好好看棋,那簪子只是用了鳳血寒玉外側的清水冰種,這一局你若能贏我,自有更好的予你。”
“此話當真?我可要你親手雕的。”子嬈悄設一雙連環劫,順勢破開側方出路。
“我說的話,何時不算過?”子昊道,“但若是你輸了呢?”隨手又逼她一子。
子嬈觀他棋勢,慵然倚着手臂,不假思索地執棋拆對:“隨你了,怎樣都行。”
“唔,那待我想好再說。”子昊微微點頭,兩人說話時手底不停,似對彼此的棋路瞭然於胸,思索的時間極短,隨着接連不斷的落子之聲,棋盤上兵鋒縱橫,正奇攻伐,已全然不是先前和含夕玩鬧時的模樣。
黑白雙子妙招紛呈,漸入佳境。子昊以黑子破白中腹,子嬈即刻封其攻勢,從容消劫,子昊似早有所料,側手一子,攻其不備,逼關制邊,子嬈手中黑子在指尖一閃,擡起在棋盤上方,卻忽然僵住,遲遲不見落下,眼中掠過一絲異樣情緒。
似是悽傷,又似痛楚,白淨的手指修若冰玉,一點墨色被這麼微微收緊,最終沉入了她的掌心。
不知爲何,子昊垂眸注視棋局,脣邊淡笑亦漸漸隱去。
暮風徐至,一林翠色無聲起伏,沒入了天邊無盡的蒼茫,突如其來的寂靜使得階下流水之聲越發清晰,層層聲音恍惚飄離,似是紛雜的腳步亂成一片,一片玉碎金折,一片天崩地裂。
“這些年我常想,若這一子落下,這盤棋說不定就是我贏了。”過了好久,子嬈輕笑了一聲開口。
“嗯,或許吧。”子昊道。
“那你還像當初一樣佈局,不怕輸給我?”子嬈低眸,目光寸寸掠過棋盤。
子昊面上靜漠,聲音亦淡如流水:“習慣了,改不了了。”
世上千古無同局。即便是相同的兩個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也下不出一局完全相同的棋,除非,是追溯着記憶,沿襲了過往。
不是改不了,而是不能忘,這一盤棋刻骨銘心地印在腦海中,縱然七年後的今天亦步步清晰。這是長明宮中竹林下,他和她下的最後一盤棋。
眼前重現的棋局,她曾在玄塔深處無聲的歲月中細細揣摩,他曾在岑寂深宮長明燈下默默思量,若能再走下去,究竟會是個什麼局面呢?
子嬈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終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驚破了完美的設局。棋盤上鮮明的黑白,淹沒在天空一片慘烈的色澤深處,或者這世間,原本就不曾存在如此純粹的顏色。
再見到她,已是在堯光臺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將在第二日登臨九華殿接受萬衆臣民的朝拜,成爲雍朝年輕的帝王。
心口驟覺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脣角卻習慣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人熟悉無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觸不到傷痛的影子,尋不見悲喜的痕跡。
子嬈,以後不會了。
曾無法改變父王的懦弱與屈辱,曾眼看着母親深陷蠆池含恨離逝,曾親手將弟弟送上不歸之路,曾棄你於那無底暗牢整整七年。身爲人子,我實已不孝之至,作爲兄長,恐怕也是這世上最差勁的哥哥了。我對自己發過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將不惜一切維護帝都尊嚴,這八百年來王族驕傲的象徵,以及你,我還有機會保護的,唯一的親人。
所以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了,一場繁華盛世,一片清寧人間,不再讓你飛揚的笑容墜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讓你清澈的眼睛蒙上憂傷的影子,這是哥哥能給你的,最好的東西。
落日西沉,暮色滿山。
半局殘棋漸漸模糊,子嬈默不作聲地看着子昊,翦水雙瞳中一道清寂身影,無聲凝照,他消瘦的側顏閃過落寞,不經意間出賣了堅強與平靜背後深藏的自責。
衆生執念,唯在一癡。
翻覆江山的東帝,她無所不能的哥哥,原來,也是個死腦筋。
子嬈眸心深處緩緩渲出了幽淨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說的歉疚,只因沒能替她遮擋那王朝將傾時墜落肩頭的一點飛灰,難道不知若沒有他,她早已是這亂世煙塵中一縷殘魂,世上哪還有尊貴無比的長公主,哪還有這紅顏妖嬈、豔骨芳華?
只是他自己呢?子嬈目光落在他一直攏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剛剛浮起的笑意不由斂去。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他從來是慣用左手的,但從玄塔出來之後她卻發覺,如今不管是寫字還是做事,他已全然換作右手,再與常人無異,近來若無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極少使用。
七年之前,濺碎在長明宮中的那盞湯藥,澆滅了堯光臺前沖天烈火,卻引來鳳後極大的遷怒。近乎軟禁的處境中,帝位形同虛設,事事動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須服用的解藥,分量比先前刻意減輕,每時每刻噬骨的劇痛,就是從那時起學會了忍耐。
少年東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並不比玄塔深處的九公主更加好過,直到第二年公子嚴的叛變。
鮮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轉了鳳後的態度,然而左臂劍傷卻調養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癒。那一年中破例沒有再喝所謂的“補藥”,傷勢好些時,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樣出宮走動,隨意到竹苑琅軒翻閱書典,再後來,便獲准隨太后一同召見伯成商等重臣,商略國事。
再堅硬的心也有溫軟一處,少年的恭敬與笑容,在兩座宮殿華檐璀璨的深影中漸漸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傷後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國公子蘇陵被選爲天子侍讀入宮伴君,然而曾與東帝朝夕相處,兩年後因“侍君不恭”被貶出帝都的蘇陵至今也並不知道,十六歲之前的東帝一直慣用的是左手。
衛垣那一劍直接傷及筋脈,傷好後無論是執筆還是握劍,手臂都會有虛弱乏力之感,於是索性改換右手,雖是天生的習慣,但既然無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罷。事隔多年,幾經調養,昔日舊傷已然好轉許多,但前段時間肩頭再受重創,如今縱有神醫在側,整條左臂也難以恢復如常了。
“嗒!”清脆地一聲敲上棋盤,子嬈手中的黑子直點白子陣心,鳳眸流光:“這一子我落這兒,你怎麼辦?”
似未回過神來,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看向棋盤。只見她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更將方纔埋下那雙連環劫挑起,打吃角內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兩相循環亦難勝劫,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面頓時被打破。眉心收攏,下意識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待要破她這犀利的攻勢,不料手臂忽覺銳痛,指間棋子一鬆,徑自掉入棋盤。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滾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單影隻地落定,一步毫無意義的廢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嬈亦愕然,迅速擡眸瞥向他的肩頭,剛要說話,卻見他眉間詫異的神色早已斂去,若無其事地一笑,“失策了,這盤棋終是你贏了。”
棋局變數仍在,便是眼下這種形勢,以他的棋力也並非全然無法挽回。子嬈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卻低頭將棋子一收:“君無戲言,莫忘了我的彩頭。”
溫泉水暖,子嬈將腳浸入水中斜倚在池邊白石上遙望天邊新月如鉤,幾片竹葉拂過她的髮梢,飄轉着落入氤氳蒙幻的夜色深處,四下裡雲月清幽,幾似一方深沉的夢境。
“夜玄殤取了赫連齊性命,你說皇非還會等多久?”過了會兒,她將手邊幾枝藥草丟入泉池,淡聲道。
“不會太久。”子昊的聲音略帶倦意,自水霧深處傳來。
“真想知道他接下來會怎樣。”子嬈雙目輕瞑,袖袂間漂浮着若有若無的藥香,“少原君,名不虛傳呢!雖說他每次都肯合作,但總覺摸不透他,沒想到今天他會用這種方法公然迴護夜玄殤。”
子昊隱隱嘆息一聲:“赫連侯府要有麻煩了。”
子嬈聽出他話中別有他意:“你好像在擔心什麼?”
子昊半晌未語,稍後才淡淡道了一句:“皇非,鋒芒太盛。”
子嬈突然記起下午他教給含夕的棋,此時方品出些意味,不由笑道:“怪不得,也虧得含夕聰明,竟能記得下來。你那局‘滄海餘生’化自通幽棋譜,當初我可是整整拆解了五天五夜,卻不知皇非如何?”
“琴棋劍兵,絕無敵手的話,想來應該不會比你更差吧。”子昊似乎笑了一笑。子嬈起身步入泉池,沿着清淺的石岸漸行漸深,笑語如那流水,“驚才絕豔少原君,名動天下楚皇非,說實話,我可是很想看看,若有這麼個人能壓得下你,至少勢均力敵也好,那一定有趣得很,但願皇非不至令人失望。”
一彎淡月,迷霧盈岸,子昊去簪散發,全身沉在碧玉般的溫泉深處,合目養神。子嬈輕盈的絲衣展如浮雲,曳過溫潤暖波,冉冉飄蕩在水中。她靠近他身邊,隨手替他攏着微溼的發,倚石而坐。子昊睜開眼睛,觸到那雙藏在水光深處幽澈的眸子,感覺到她柔軟的注視,忽而微微笑了起來。
突如其來一絲淺笑,輕輕流淌在雲與水、霧與月迷離的邊緣,漾過他深黑無垠的眼底,清淡得猶如一抹碎冰薄雪,卻偏偏溫暖得動人心腸。
彷彿多年前他在木蘭花下發現她調皮窺探的蹤影,彷彿曾幾何時他陪她在鳳池月畔放下一盞明亮的心燈,七年離別,萬千隱忍,子嬈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見他如此真切的笑容,一時間似是墜入星光漂浮的夜空,心底裡唯餘無邊清靜,無邊歡喜。靜在那裡忘記了言語,過了會兒,才輕聲問道:“怎麼了?”
子昊搖一搖頭。子嬈卻不依,俯身追問:“快說,笑什麼嘛?”
子昊看着她,倦淡的眸中清輝浮泛,似是黑夜遺落在世間惑人的光:“轉眼又快到你的生日了,子嬈長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搶我棋譜那個乖張淘氣的小丫頭了。”
子嬈低眸,長睫如墨暈開絲絲淺影:“那又怎樣,長大就不是子嬈了嗎?”
子昊重新閉上眼睛,一任流水繾綣千迴百折,覆沒身心:“長大了,便要離家嫁人,爲人妻,爲人母了。”
子嬈指尖正掠過他的髮鬢,微微停住:“誰說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這麼陪着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嬈這樣的美人,有多少男子爲之心折,總不能冷冷清清陪我一輩子吧。”
子嬈沉默不語,只將手指慢慢理入他的發間,絲絲潤涼與泉水的清暖糾纏難辨,如縷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輩子呢?以後他也會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一樣,有很多女子會陪伴在他身邊,那時他應該不會再寂寞了吧。譜一曲青詞,折一枝新梅,他會不會爲那美麗的女子而歡喜,會不會因她盈盈一笑牽動心中柔情似水,會不會替她綰髮,伴她描眉,爲她托起這如畫江山,陪她看盡這萬丈紅塵?
“你要把子嬈嫁給誰呢?”她低低地問,流水之中落花飄零。
子昊安靜躺着,不動亦不看她:“嫁給子嬈喜歡的人。”
“只有喜歡才嫁的嗎?”她又問道,在這樣純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覺到他清冷無聲的心跳,恍如紛紜塵世中一點寂滅的溫暖。
“嗯。”他淡聲應她,無波亦無瀾。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輕輕擡起頭,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微風飛揚,漫漫深夜綻開了炫麗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