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川城,一場水災過後,整座城池草木蕭殺,大片大片斷壁殘垣湮沒在微明的晨光下,四處皆是枯石爛泥、黃沙蓬草,放眼望去,哀鴻遍野,滿目荒涼。
連日大雨之下變得狂暴洶涌的江水捲起層層浮沫,長波急浪穿城而過,將碼頭粗大的木樁半淹在水中,逐漸靠近的躍馬幫商船被衝得顛簸輕晃,船頭徽旗飄揚不止。
爲首的主船上,艙簾一掀,解還天步出艙門,迎着料峭的江風舒了口氣,一眼便見玄劍黑衣的墨烆立在船頭,上前招呼道:“墨將軍,早啊!”
果不出所料,仍是一張不苟言笑的臉,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話都吝嗇多說一句,比起性情豪爽的聶七簡直是無趣到了極點,數日同行,解還天早已領教過了這位帝都第一劍手惜字如金的本事,當下見怪不怪,回頭傳下命令。
如同黑夜降下帷幕,一雙雙勁帆在微明的天光中先後落定,大船徐徐靠岸,拋錨停泊。下面早有分舵弟子安排接應,江邊火把林立,隨風閃動,船上裝載的糧食、草藥、布匹等被依次搬運下來,數十輛車馬如龍駛往城中,碼頭上頓時變得喧鬧起來。
解還天此次帶來的幫衆不過五百餘人,十人一隊,五隊一部,五部一衛,皆依軍中編制統管,各部屬職責分明,等級森嚴,令人不難想象,一旦有所需要,眼前這十餘艘鐵甲商船立刻便能化身爲一支強勁的水軍,再加上先前進入七城的兩批人馬,縱使遇上楚國訓練有素的戰艦,也有一戰之力。
迎着晨光站在船頭,墨烆面上掠過複雜的痕跡,躍馬幫少幫主一條性命,換來這強大勢力的聯手合作,帝都的籌碼又多一枚。一顆顆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盤,風起雲涌,硝煙浩蕩,在漠北茫茫風塵中化作女子嫵媚的憂傷,決絕的眼眸……墨烆想起臨行前見到的九公主,不由微蹙了眉頭,忽然被一陣寒暄拉回神思,卻是躍馬幫少幫主殷夕青率人迎上船來。
殷夕青身着碧色袖金麒麟紋武士服,背掛短刃方天戟,晨風之中大步而行,發冠熠熠,衣襬翻飛,號令一方的躍馬幫少幫主一身勃勃英氣,與日前病臥榻上的少年判若兩人。
解還天是跟隨其父創下躍馬幫基業的老舵主,殷夕青雖身爲少幫主亦對他尊敬有加,趕上前來阻他見禮,轉而望向旁邊聲色沉默的墨烆:“墨將軍,幸會!”復又低聲道,“敢問東帝聖安?”
墨烆盯了他一眼,簡單答道:“主上安好。”
殷夕青眼中揚開笑容,隨手便攀了他手臂道:“一路辛苦,請將軍隨我入城!”說着也不待墨烆回答,攀肩搭背一路說笑,引衆人往城中分舵而去。
躍馬幫分舵位於扶川地勢略高的西城,後面緊挨城中點將臺,擴建了數排簇新的糧倉,楚都運來的所有糧草藥物皆存放在此,每隔三十步便有人把守,亦不斷有物資運到城中,接濟受災百姓。這分舵雖是倉促改建而成,但規模氣勢可見一斑,殷夕青與解還天等人進了主堂,命人沏茶待客,一邊將近來扶川等七城情況簡單道來。
墨烆此次奉命北上,之所以與躍馬幫同行便是爲扶川一地的部署,聽了個大概,起身抱拳道:“少幫主,借步說話。”
殷夕青放下茶盞,將手一揮:“你們退下!”堂中部屬包括解還天頓時走了個乾淨,殷夕青擡頭笑道:“王上有何安排,將軍儘管吩咐下來,夕青萬死不辭!”
面對這爽快的年輕人,墨烆縱不滿他累得主上舊疾復發,此時倒也生出幾分好感:“主上有令,請少幫主籌備五萬軍隊的糧草,置於扶川安全之地,以備所需。”
“哦?五萬大軍?”殷夕青略加斟酌,便道,“好,給我十天時間,屆時將軍隨時可找我調糧。”
“最多七天。”墨烆道,“七日之後,少幫主請調城中戰船據守沫水,厲兵備戰。”
殷夕青眸光一跳,方欲說話,忽聞外面響起震耳的爆炸聲,緊接着一道濃煙沖天而起,頓時將破曉的天空重新籠入昏暗。
“是糧倉!”殷夕青霍然起身,話音未落,身邊黑影閃過,墨烆已掠出主堂。
堂外正西方向爆炸聲接二連三傳來,點將臺前數個糧倉已沒入烈焰,火借風勢,正向四面逐漸蔓延,幾名躍馬幫弟子橫臥火場,已然氣絕身亡。
墨烆在火場邊緣一停,目光掃過地面,眼底精芒倏現,仿若驚電無聲。
殷夕青隨後趕到,急聲喝令:“調水龍滅火!”一擡頭,墨烆的身影已沒入火中。
躍馬幫調集人手,幾道水柱射向起火的糧倉,火勢頓時壓下大半。此時,中心兀自燃燒的烈火轟然爆開,隨着落焰四飛,一道劍光迫着一抹紅色身影急速後退,自大火中破空而出!
衆人只見半空裡劍芒陡盛,點點焰光罩向如影隨形的白刃,與那鋒芒一觸,驟然四散。劍氣卷滅飛火,流星迸射,但聽“哧”地一聲急速聲響,一道血光,漫天碎衣,伴着那火紅的身影飛墜下來。
被墨烆自火中逼出的紅衣人左手衣袖盡碎,落地一個踉蹌,尚未站穩,眼前利光迫目,長劍點向咽喉,匆忙下側身急翻,右袖綻出一道火光,直掃墨烆面門。
墨烆冷哼一聲,手底劍氣凜冽,仿若千軍萬馬破開烈焰,以生死之勢罩向面前頑抗的對手。那人似被這氣勢駭住,再要變招已然不及,便被長劍洞穿肩頭,痛叫一聲跪倒在地。
“宣王座下赤焰使。”冰鋒般的聲音,不帶分毫感情,冷冷響起在頭頂。持劍之人面無喜怒的注視,赤焰使擡頭撞上那雙鋒利的眼睛,突然一震:“你是……”
墨烆劍鋒陡斜,逼向他喉間:“替宣王刺探情報,掌握軍機動向,宣國冰焰二使,向來形影不離,冰流使人在何處?”
赤焰使目光逡巡,閉口不言。墨烆也不逼問,長劍向下一帶,血花飛濺,赤焰使一隻右臂齊肩斬斷,慘叫着滾到在地。
眼前鋒芒一閃,劍尖仍舊指向咽喉:“冰流使何在?”
躍馬幫弟子縱然稱雄江湖,卻也未見過如此乾脆的逼供,一時間無不凜然。由於撲救及時,糧倉中的火勢已被撲滅,唯餘幾處火苗閃動,冒出黑煙陣陣。赤焰使咬牙擡頭:“難怪扶川七城大災不亂,原來如此,你想殺我和冰流滅口……豈有……那麼容易!”
墨烆面上仍是不見波動,劍尖下移三分,抵上他胸口神封要穴:“命門被破,焰火功周身反噬的滋味,你要不要嘗?”
赤焰使面色陡變,似乎生出懼意。此時火場四周忽然傳來陣陣奇怪的“絲絲”聲,未等衆人有所反應,地上十幾架水龍猛地迎頭擡起,水柱急遽噴出,化作一片利冰鋪天蓋地罩向墨烆所在。
如此近的距離,令人根本無可退避,赤焰使眼中兇光驟閃,左手亦幻出一刃流火插向墨烆心口!
堅冰烈火,眼見將墨烆吞沒其中。赤焰使只覺眼前一花,背心一麻,墨烆卻不知何時到了他背後,揮掌擊出,變成盾牌的赤焰使迎着冰流飛出,登時被無數冰刃釘在地上,殞命當場。
冰火殘勢驀地衝向天空,一道墨色身影隨之拔地而起,劍如長虹射向衆人中一名躍馬幫弟子!
那人斷聲大喝,雙手外劃,一雙冰輪破空飛出,與墨烆劍鋒一觸,散開無數冰雨,如屏障一般遮擋了所有視線,藉此空隙,其人便往點將臺方向遁逸而去!
“回去!”隨着笑聲長喝,一對方天戟從天而降。
勁風颳面,前路盡被封死,那冰流使迫不得已縱身斜退,駭然感到一股劍氣已至後心。
不及回頭,劍鋒冰冷的感覺穿心而過,方天戟亦在此時劃下致命的一擊!碎冰如水,伴着飛血的身軀墜落臺下,“嗆啷”一聲,墨烆長劍入鞘,飄然落地。
重傷垂死的冰流使吃力擡手,抓向屹立眼前的黑衣人。如此沉默的姿態,如此鋒銳的氣勢,臨死前心中詭異的清明令他確定曾經在宣王身邊見過此人:“你……究竟……是……”
“帝都左衛將軍,墨烆。”
冰流使瞳孔猛地收縮,手指一陣痙攣,滿面震驚與不甘卻已再不及表露,重重栽倒在地,大片鮮血自身下洇散開來。
此時殷夕青也從點將臺上躍下,低頭查看:“是宣王的人?”
“宣王軍中密使。”
“清查損失!”殷夕青回頭吩咐一句,繼續道,“看來將軍對此二人很是熟悉。”
墨烆脣角微微一動,似是笑痕,又不盡然,他曾數次奉命潛入宣王身邊,對其軍中人物瞭如指掌,這赤焰、冰流二使乃是宣王手下得力干將,除此二人,便等於遮住宣王半邊耳目,對主上用兵極爲有利,“我曾和他們交過手,可惜之前被他們走脫了,今次還要多謝少幫主。”
“哈哈!”殷夕青爽朗一笑,回頭聽了部屬稟報,挑了挑眉梢,“呵!這兩人能耐不小,竟毀了我們六座糧倉。”
墨烆蹙眉:“恐怕要辛苦少幫主了。”
殷夕青笑道:“沒什麼大不了,七日之內我保證將軍糧草就是!唔,宣王派人潛入城中,難道當真要在扶川動兵了?”
“哦,你賭扶川嗎?”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嫋嫋薄霧浮過迴廊,於滿園暮光中若即若離地曼妙在一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懶的問話自廊下素錦竹椅上淡淡傳來,柔若浮雲的絲袍彷彿在人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煙紗,合目而臥的人脣邊一絲微笑亦在這黃昏的光影下似隱若現。
“宣王確有在扶川用兵的跡象。”蘇陵似是回答,卻又未下結論,“究竟如何,還要看烈風騎的動向。”
浮浮緲緲的暖霧,夕陽的影子倒映泉畔,盪漾在竹葉花間,看不甚清晰,“若你是姬滄,難道便坐等皇非佔此先機?”主上的聲音在一片浮縵的暗香中,忽然有種幽深的意味,蘇陵一怔,道:“無論如何,姬滄總不會無視皇非的佈置,貿然行事。”
“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白袖上金色的絲紋輕輕一拂,竹椅上子昊直起身來,空中飛鳥振翼的輕響,一隻細小的青鳥穿掠霧嵐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飄入了潔白流雲,腳環上鍍銀小筒,依稀帶着漠北的春寒。
“詭兵奇變,虛實之道。”看過密報,他側顏一笑,長長鳳目中流開溫冷的波瀾,“宣王姬滄,當得起少原君的對手。”
蘇陵接過密報,一眼掃下:“宣王遣赤焰、冰流二使潛入扶川,並調左右二軍十萬餘衆逼進七城。”
眼前絲雲飄拂,隔了霧氣只見淡淡白衣如煙,逆了光陰仿若即將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霧晚香裡丟下一句話:“姬滄的赤焰軍,現在何處?”
蘇陵心頭一凜,轉身跟上他從容的步伐。子昊側頭一瞥,那一瞬間眼底深邃的光芒,驚起天地烽煙急。
“無餘到了哪裡?”
“日前過昱嶺,今天已至射陽。”
“好,比想象得要快。”冰簾清光在身後濺落滿地,子昊拂簾而入,停步案前,“傳令墨烆,讓他與無餘會合,兵分兩路,一路主力駐軍介日峰,一路挑選暗部精英,截殺烈風騎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馬。”
蘇陵手中密報一緊,眸心熠光鋒亮:“冥衣樓各部可配合躍馬幫,牽制姬滄大軍,一旦有所異動,亦可出兵接應,保證萬無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輿圖一路北上:“以烈風騎的速度,真正過鳴原急行軍的話,不過一日便可至丹晝境內,運策得當,兩日可下仇池、刑衛,兵逼厭次。只要皇非先拿下這四座城池,便不會一敗塗地,屆時自有反擊的餘地。”
蘇陵擡頭道:“烈風騎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戰馬兩日後到楚都,你便立即啓程回國,調動兵馬,等待最後的時機。”
蘇陵微一振袖,肅然領命,瞳心深處波潮浪涌。
宣王姬滄此次以《冶子秘錄》約戰皇非,已是不耐眼前與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將這棋盤徹底推翻。皇非同帝都達成共識,高調應戰,鋒芒逼人,雙方無不要藉此一戰,奠定九域霸業。如今姬滄表面上調兵遣將,逼進七城,其精銳鐵騎卻在此時不知去向,必然另有圖謀。主上暗中調遣洗馬谷中精兵,以策應變,卻同時將宣軍動向全然隱下,即便是烈風騎探馬,在洗馬谷暗部的刻意阻撓之下,也必然錯過這重要軍情。
五百里大非險川,三谷交縱,險壑深崖,人獸絕蹤,飛鳥難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從來便非兵家必經之地,但真要行軍,卻難不倒姬滄手底百戰精兵。
試想無論楚軍自何處進攻七城,姬滄的精銳部隊如果突然橫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將是何等局面?國都被圍,皇非必要回師救援,北方蓄勢待發的宣軍則可發起突襲,攻城之軍調轉兵鋒,成兩面夾擊之勢,縱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慘遭挫敗。
蘇陵擡頭,光簾垂影,彷彿金殿高處君王莊嚴的旒冕,隱藏之後的面容諱莫如深,一種平靜至無情的漠然。顯然,主上就是要楚軍錯過情報,要少原君臨陣一敗!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姬滄可以包抄楚軍,靳無餘和墨烆這兩支隱藏在暗處的勁旅,也可以在關鍵時候配合皇非滅掉宣軍主力,助楚軍脫困,合軍進攻宣國。
屆時宣國東、北兩方,將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國軍隊同時出現,四面受敵之下,姬滄縱有通天之能,亦難反敗爲勝。如此畢其功於一役,宣國滅亡,烈風騎氣焰遭挫,王威震於九域,一舉數得,則大局可定!
縱橫兵鋒,一算謀盡天下。如此險棋,如此膽略,縱見慣東帝深謀遠慮,蘇陵仍覺心神震動。無論帝都王城九華殿上,還是竹林雅舍談笑之間,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遠有着掌控一切的力量,萬千風雲莫可學。
一盞夔龍金盞燈照亮連綿不絕的王輿江山圖,點點細微的佈置在這燈火之下漸漸滲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當蘇陵終於退出室外時,夜幕已至,微風拂面。遠處黛青色的天際隱有光亮衝上長空,蘇陵擡頭,微微揚眉,大戰將至必祭鬼神,何況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