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新詠三翻兩次夜入司空府,至天明才離去。”沈宣皺着眉,對左右幕僚道,“而不與宋羽望會面時,他有幾次,被人撞見似與太子有聯絡……據說太子昨日去了周寶林陪嫁宅子裡,足足坐了一天一夜,到今日晌午前纔回東宮。你等可有什麼看法?”
年苼薬頭一個道:“無非就是改天換日。”
……衆人本擬緩緩而談,卻不想他肆無忌憚的,開口就說了這麼一句誅心之言,連沈宣、沈宙並沈藏鋒都怔了片刻,才苦笑着道:“樂木先生還請詳說。”
橫豎,這廝都把話說開了。此時既然不綁了他進宮請罪,那還不如索性開門見山——如今時局詭譎,辰光珍貴,可沒功夫跟這幾位幕僚玩什麼再三辭謝迫不得已方纔受命那一套——此刻在書房裡的也是沈家人信任的心腹。
年苼薬輕描淡寫的道:“之前太子御前所獻之策,就不像是太子的爲人所能想到的。如今看來,很有可能也是出自衛新詠的手筆。此舉看似讓衆人都放心,但實際上,無論沈家還是蘇家,既爲劉家之兵的統帥,即使能勝,又豈會大獲全勝?最希望的,當然是慘勝。”
沈宣與沈宙對看一眼,沒說什麼——算是默認了。
沈家跟劉家搶了百年軍餉,如今亂世將至,軍隊乃是立業的根基。而且若有機會,沒準兩家也能有一番野望。
既然有機會削弱對方,如何肯放過?
這也是當初太師端木醒與司徒衛煜帶頭跪宮時,沈家、蘇家後到的緣故了。燕州的輜重橫豎撥不到西涼跟青州去,所以對於沈家蘇家來說,任憑燕州在陸顥之的手裡多些日子,讓劉家壓力更大損失更大點,這都是心照不宣的目的。
“燕州不可不收復,卻不容易收復。”年苼薬道,“聖上擔心劉家打着收復燕州的幌子行不臣之事——其實也不全是聖上杞人憂天,因爲燕州距離帝都委實太近了!所以衛新詠所獻之策,其實對於朝廷、對於除了劉家之外的五閥來說,確實是最合宜的。庶族將領壓不住劉家那羣驕兵悍將,劉家不出驕兵悍將不可能攻打得下燕州……就算現在他們派了精銳之師,這兩次戰報不也不容樂觀?能鎮住閥閱精銳私兵的只有閥閱子弟出身的將帥,這一計確實既能保證不讓燕州之亂繼續下去,也不給劉家坐大或謀逆的機會。
“假如聖上採納了,太子獻策有功;假如太子沒采納,如今太子也得了比聖上明智的評價不是嗎?”年苼薬輕描淡寫的道,“從獻這一計起,衛新詠就做好了勸太子或者助太子奪位的打算了。而且其餘五閥即使希望燕州之變能夠拖累劉家,但劉家如今還守着北疆,真把他們逼急了,索性讓出通往帝都的路徑,到那時候樂子可就大了……這一計也等於是給各家一個臺階,聖上不允,但瞞天過海之事各家都被拖下了水,一起迎接聖上的怒火到底更安全些。不過這關宋傢什麼事?宋司空也不知道是早有預料還是當真湊巧,從開春就病到現在,前兩日江南報了喪來,衛老夫人病故,他甚至難以下榻不能回去弔唁。司徒衛煜與百官商議之後奪情其與其長子宋在疆——但他不是到現在都沒能起身?”
一名年長幕僚撫着長鬚,沉聲道:“司空府如今只有宋司空並其長子宋在疆在,餘人皆已回江南弔唁守喪。衛新詠既然前往司空府,所會見的必然是這兩人中的一個。而他是夜訪,掩人耳目,自不會是簡單的探病。不過若與太子有關,怎會先尋上宋家?應該是劉家纔對。”
沈宣看了眼角落裡的上官十一,卻見這個據說才華橫溢更在年苼薬之上的年輕謀士安靜如處子的端坐着,眼簾低垂,卻沒有說話的意思。
他沉吟了一下,正要開口,卻聽另一名白麪微髯的幕僚道:“當年宋家大小姐幾成太子妃,卻因意外破相而自請退婚。雖然名義上是拉車的馬受了驚,事後宮中也頗爲關照惋惜。但未久就選擇了劉氏之女,是否宋大小姐破相一事不過是湊巧,顧皇后原本就有棄宋選劉之心?甚至宋大小姐的破相也與顧皇后有關?”
“縱然如此,宋大小姐如今已爲蘇家婦,聞說蘇魚舞待之甚好,這次衛老夫人過世,甚至親自陪同她南下弔唁。”那年長幕僚卻搖頭,道,“前太子又不是什麼良配,宋司空只此一女,沒準心裡也覺得退婚是件好事?即使宋司空遺憾這件婚事,改天換日是何等大事,沒有可能爲了一個嫁出門的女兒行這等險的。宋司空膝下可不是隻有宋大小姐一個子嗣!”
年苼薬道:“還有一種可能:宋司空兩年前上差時昏倒,一度請了季去病診治。這兩年來身體也是時好時壞,這次宋家之所以沒被捲進去,不就因爲宋司空從正月裡就一直病着、到現在都沒傳出痊癒或明顯好轉的消息?江南堂這兩代子嗣都單薄得很,宋在疆與宋在田就兄弟兩個,宋在疆雖然精明,但年歲放在那裡,還不夠老辣。宋在田是閥閱子弟中出了名的厚道人,城府不深。是否宋司空擔心局勢拖延下去,若自己因病體無法視事,其二子難以應付越來越混亂的局面,所以希望快刀斬亂麻?”
“這倒是。”衆人凝神片刻,都是微微頷首,“江南堂如今的子嗣確實太過單薄了,宋司空年輕時端惠公正當壯年,有端惠公爲其坐鎮。但如今端惠公已老,宋司空自己身體卻一直不好,也難怪不放心。”
“如此說來,衛新詠夜訪司空府,宋司空大約也是被牽扯進太子這方了。”年長幕僚道,“宋司空想用從龍之功爲子孫換取些許福澤,而衛新詠自不必說,此人一身才華,怎甘心埋沒?現下的問題卻是改天換日之事!”
除了上官十一之外的幕僚都將目光投向沈宣——幕僚只負責分析與出主意,決斷卻是閥主來定的。
沈宣不動聲色的看了眼胞弟沈宙與兒子沈藏鋒,見兩人都是一臉平靜,略作沉吟,道:“還請孫先生從長說來。”
這就是讓這姓孫的年長幕僚將各種決定之下的可能描述一下了。
孫姓幕僚心思細膩,最擅長分析,此刻得了吩咐,毫不遲疑的道:“聖上原不同意太子所奏,這次士族聯手瞞天過海,非同小可!聖上若是忍了下去,容在下說句誅心之語——那麼距離傀儡也不遠了。再加上聖上素來警惕士族,所以這次聖上但凡知曉真相,必發雷霆大怒!屆時,恐怕各家都很難下臺!”
“到那時候,要麼坐以待斃,要麼迫不得已。”
孫姓幕僚道,“坐以待斃不可取,迫不得已自然是倉促行事。所以在下認爲,既然燕州戰事不順,還是趁如今尚且有些辰光,來一番春風化雨的好。畢竟如今天下已亂,若中樞再生不測,恐怕於黎民更是雪上加霜!”
現下民變的烽火已經是四境皆起,魏祚已衰完全不是什麼秘密了。要是再來個士族羣起弒君或者聖上血洗名門的事兒,怕是亂象直接就會席捲天下。
天下大亂沈家早有預料,問題是之前就安排好了,借護送衛長嬴母子等人以大批進入中原的西涼軍,如今還在西涼呢……
所以孫姓幕僚建議:“閥主不如暗作準備,少等幾日,在下想,不日衛新詠或宋司空自當前遣人前來商議大事。畢竟單憑宋司空與衛新詠,未必承擔得起這等變天之舉。”
又說,“時局紛亂,尚在西涼的三少夫人及四孫公子等人,還是儘早接回帝都的好。”
這一點沈宣也微微頷首:“鋒兒,你回頭問一問他們幾時動身,若無緊要事就催促一下,非常時期,一切以安危爲重。”
接回衛長嬴等人也意味着沈家的心腹精兵將趕到,到那時候無論是治是亂,沈家也有所依仗了。
說起來因爲沈藏鋒提前殺得狄人元氣大傷而且分裂,如今西涼無戰事,已是大大領先了劉家一步。即使烏古蒙從草原深處遁回,以秋狄這兩年所受的折損,尤其他今年遠遁而去時不得不丟棄的大批牛羊,沒個十幾年都休想恢復到原本的規模——如此西涼只要留少部分士卒拱衛就好。
如沈藏鋒所期盼的那樣,沈家由於遠見之明,得以騰出大部分的實力與精力,來參與這一場亂世逐鹿!
——時勢造英雄,這一場亂世之中,沈家既已搶先一步……沈宣等人,面色雖然平靜,心中卻都生出無盡野望……
……孫姓幕僚的估計很是準確,過了兩日,衛新詠便親自前來拜訪。見着沈宣之後,也不掩飾,直截了當的提出聖上年邁昏庸,太子卻年富力強而且賢明,爲天下蒼生計,應該請聖上退位頤養爲太上皇,令太子登基爲帝,親自視政。
在見他之前,沈宣又接到蘇秀葳與沈藏厲強攻燕州城失利的消息,也沒了心情兜圈子,敷衍了兩句,就婉轉的表達了贊成之意。
這個答覆是在衛新詠的意料之中,因此得到了答覆,略寒暄一番,就告辭而去。
接下來幾日,衛新詠挨個拜訪了其餘幾家,都得了應諾。
這一晚,他又趁夜到司空府,與宋羽望回報。
宋羽望聽完之後皺眉道:“爲何沒有衛煜?”衛煜是朝中資歷極爲深厚的老臣,雖然因爲過於剛直不受聖上喜歡,人緣也一般,但威望與影響都不低。
更何況他還是鳳州衛氏如今在朝中地位最高之人,於情於理都不該繞過他的。
衛新詠卻道:“此人剛直之名滿朝野,我等今日行此事有違臣倫,叫他知道了,難道讓他去告密不成?也幸虧太師染病多日,朝政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加上其他各家心照不宣幫忙掩飾,否則他若察覺,最好的結果也就是他不去稟告聖上,但會設法阻攔我等!”
“他應該還沒糊塗到這地步。”宋羽望搖頭,“此事若有他加入怕是會容易很多,畢竟是兩朝老臣,如今又獨立支撐朝中諸政。這等大事,不可能讓百官都參與,事後,也需要有足夠德高望重之人出來安撫羣臣,這樣的威望,如今朝中只有太師與衛煜最是合適。但太師久病,未必有這番精力。”
衛新詠淡然道:“司空若惋惜,可以親自前去勸說。我卻是不去的,這衛司徒喜君子而厭小人,又生就一雙利眼。我棄知本堂入瑞羽堂,在他眼裡已有了嫌貧愛富的嫌疑,後還帝都,斡旋各家,掙得薄名,在他看來亦是奸詐圓滑之輩,乃是十足十的小人。我卻不想去碰這個釘子!”
宋羽望聽出衛新詠定然在衛煜手裡吃過虧,微微皺眉,隨即道:“既然如此,那且先瞞着他也好。只是衛閥主那邊,卻是要告訴一聲的。”
“這是自然。”衛新詠自嘲一笑,“鳳州那邊其實不必我稟告也已經知道了……而且衛司徒處,想來衛閥主心裡有數。所以也無須我去忍辱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