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的雙眸睜開,略有些迷茫地望着我。
我道:“如今,你已非人類,願你忘記前塵,轉世投胎。”這句是鬼差勾魂後必說的一句話,我也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並無特別的意思。
那女子聽聞這句,立刻恢復了神智,着急地左右找尋什麼東西,待看到榻上負傷躺着的孩童時,立刻動身意欲飛奔而去,可惜,她剛踏出一步,下一刻,便被強行拽了回來。然而,她雖被勾魂鎖拽着不可移動,卻怎麼也不肯放棄,眼淚從眼眶滾滾落下,嘴中嗚咽道:“君思,君思……我的兒……”
在未到幽都之前,生魂還是擁有自己的意識的,然而,在進入幽都的那一刻開始,她所有的意識便會被剝奪,沒有特例。
我暗自嘆了一聲,道:“你已死去,何必對身前親人念念不忘?還不如忘記前塵,早些投胎的好。”
那女子雖然只不過是一副普通民婦的打扮,皮膚也因爲多年的艱苦而粗糙泛黃,卻依舊盈盈動人,我見猶憐。她突又轉身,抓住了我的淡綠色窄袖流仙裙裙角,那噙滿淚花的眼睛中帶着乞求的意味,嗚咽道:“這位姑娘是否就是常人所說的神仙?神仙大人,請您讓我去看看我的兒子吧,求你了!”
“……抱歉。這件事我無法辦到。”
那聲聲抽泣讓我於心不忍。
鬼差法則第二條,抽離生魂之後即刻將之遣送回幽都,切不可聽他們所言。
而恰恰,這最重要的兩條,於第一日,第一次,我便直接將之都犯了。
我無法得知之前的鬼差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惻隱之心而袖手旁觀……只是如此想來,我自己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差鬼差。
我低頭望着在裙角低聲抽泣的女子,蹙起了眉頭——這便是母親嗎?
原來,母親便是這番模樣……
看着她的樣子,我陷入沉思。
我一直認爲,自己引起的一切便該由自己負起責任。
若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便絕不會插上這一腳,可若是我知曉了這件事,便會管到底。這是人性……也是鬼道。
於是我緩緩蹲下,將那女子攙扶起來,鄭重道:“我會幫你照看你的孩子,你便安心去吧,我以我的元神做賭注,絕對會讓這個孩童好好的生活下來,一世無憂。”
元神,對於仙、鬼、人、魔、妖都是極爲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說,沒有此物,便如同行屍走肉,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失去元神並不是等於真正死去,卻實在是恰若死物。
那女子的嗚咽聲漸漸低下去,擡起頭,她的雙眸瞪得通圓,不可置信地問道:“神仙大人可說的是真的?”
雖說我很想向她解釋自己並不是神仙,但轉念又想多說無益,便緩緩點頭,道:“真的。”
女子兩行熱淚掛在她的兩頰,已經停止了哭泣,斷斷續續道:“神仙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回報,我的兒子便拜託神仙大人照看了,我並不要求他大富大貴,只求他不要被別人欺了去……我只求他一世安寧,衣食無憂……”說到這,她又望向榻上的孩童,雙目通紅,恨恨道:“若不是他父親死得早,而我又沒有本事,他哪裡要跟着我一起受這麼多苦?他不過才十歲啊……”
我未再說一句,只是靜靜聽着。
她最終還是進了幽都,畢竟生死並不是她可以選擇的,這是她的命,更改不得。
將那女子遣送進幽都,我再次走向了那榻上的孩童,一時悲從心來。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又會面對什麼?
是他母親冰冷的屍體?是他無人可靠的憂愁?還是他前路迷茫的未來?
無人可知,唯有他自己。
我顯出真身,走向榻便,看着榻上瑟瑟發抖,嘴脣青紫,額間直冒汗的孩童,我不禁心疼,緩緩坐在榻邊,將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同時搭上他的左手,診起脈來。閉上眼睛,細細感受脈道中的神經,我驚覺這名喚作君思的孩童的脈道澀難疏通,細遲短散且完全不成一型,既損了血又傷了筋。
我趕緊睜開雙眼,動手將那孩童的衣物褪下。那衣物本就破爛不堪,剝起來毫不費勁。然而,衣服還未褪到一半,我已經被自己所看到的震驚到深深吸了一口涼氣。
眼前男童的身上全是一些拳打腳踢而落下的傷痕,青紫相交,甚爲駭人,那骨瘦如柴的身子骨脆弱不堪,好似一陣風便可將之吹走。
我揪心地疼,手指緩緩覆上孩童的肌膚,撫摸着那些傷痕,思緒萬千。
我穩了穩心神,開始爲他治療起來。
我本來就習慣隨身攜帶了一些藥物,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場,我從一白玉瓶中倒出一顆藥丸,抵入孩童的嘴中。
那藥丸叫做九轉回魂丹,幾乎擁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藥丸隨着孩童的咽道滑入,我鬆了一口氣,相信不用多久那藥丸便會起作用。
我本來正在想之後到底該如何,卻發覺胸口的符咒隱隱浮出光亮,顯然是又有世人離世。
我望着那臉色還是依舊蒼白的孩童,隱隱憂心。然而,我雖然有點不放心這裡的孩童,卻也分的清事情的輕重緩急,幫他蓋上了這個房間的唯一一牀棉被,趕緊離開。
一路上,我都在想:等我回來的時候,再來看看他是否好轉了吧。
一路都不在狀態,直到我來到那個符咒標示的地方。那是個達官顯貴的府邸,只是府邸的門前掛着喪幡,七尺長九寸寬,外頭護衛頭上戴着白條,戒備森嚴,把守在外,不得外人隨便入內。
嚴密的大門表面是星星落落的門釘,狀似泡頭,巧奪天工。而匾額則鑲嵌在門楣之上,上頭的大字洋洋灑灑,所寫的是江府二字。
我感慨這江府與君思所居之處的不同,卻自知無能爲力。
我當然不會進入那江府的大門,畢竟有了前車之鑑,我已經明白自己的定力並不如我自己所想的那般強大,暗暗嘆了一聲,我從符咒中拿出招魂幡,將那離世魂魄引了出來,江府內隱隱傳來女人失聲痛哭的聲音,我卻恍若未聞。
第一次犯錯可以說是無知,第二次犯錯可以說是無畏,可第三次犯錯卻只能說明你傻。我不傻,自然不會犯第三次錯誤。
一縷幽魂從府中飄來,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我沉重的心情終於輕鬆不少,畢竟這位是安樂死。隨後,我便用哭喪棒勾過了那縷幽魂,那幽魂如同之前那女子一般緩緩睜開了迷茫的雙眼,打量着這個世界。
我道:“這位老者,你已壽終正寢,速速投胎去吧。”我語氣淡淡,注視着那名老者,嘴角卻勾着一絲笑意。
那老者並未如之前那女子一般不願離去,只是嗟嘆一聲:“我這一身的罪孽,看來是還不清了。”隨後,他的目光透過我,望向了遠方,似是在回憶,也似是在念想。
最終,他道:“帶我走吧。”
我點頭,將之送入幽都。
魂魄消失在原地,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街道,我恍惚間看到了那名老者新生的人家。江府對面街道的人流不算多,卻也不算少,行人稀稀落落地走過,如同時代的潮流。
幾個呼吸的時間過去,我突然想到那名孩童還一個人在那個家呆着,我極不放心,轉身準備離去,卻聽到身後江府大門打開的吱嘎聲。
我本來並不是非常在意,直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誒,家主在老爺入土的日子裡還要吩咐我們去給城東的姚寡婦送食物……哎,平時讓我們去送送也就算了,這種日子還讓我們去送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城南?寡婦?我略有些懷疑此人所說的就是那名孩童的母親,立刻回頭去看。
剛剛說話的是江府出來的一名小廝,其貌不揚,身穿着淡藍色粗布衫,算是統一的工服,而他身邊的那人顯然與那人關係不錯,聽他說完這句就拉住他開始咬耳朵。
我趕緊湊過去聽。
“你是不是傻?家主動不動就去救濟下那姚寡婦定然是與她有私情,否則怎麼會那麼好心?不過……我看那姚寡婦生的花容月貌,姿態端莊,倒是比一般的山野村婦好多了。”迴應的那人低聲說道,眼神還四處晃悠,顯然是害怕這段話被人聽去。
“不會吧,我怎麼聽說是那個寡婦之前的丈夫與家主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家主纔會這麼接濟他遺孀的呢?”一開始說話的小廝一聽他的話立刻嚇了一跳,擺手反問。
“這話你也信?”
那兩人已經向前走了一大段路,我立在遠處沒有走動,也就聽不到他們之後說的話,然而饒是這段話卻已經讓我難過半天了。那名姚寡婦死後還要被人這麼詆譭,也真是可悲。
念及此處,我又想到世事艱辛,姚寡婦的孩子或許還要受人鄙視。
然後我又想到姚寡婦屍首總要有人發現,便趕緊跟了上去。
我一路尾隨那兩名小廝回了那孩童的家,說完那些話,兩名小廝並沒有再說些其他的,一心趕路,如此這般心急火燎的模樣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火燒屁股了。
走到木屋前,走在前方的小廝拍了拍門,一點也沒有禮教。
我看得有點心涼,卻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久久得不到迴應,那兩名小廝也有點不耐煩起來,一名小廝不禁扯起嗓子喊:“姚寡婦,江府給你送東西來了。”
還是久久未有迴應。
這回,兩人狐疑地對視了一眼。
“難道沒人?”剛剛扯着嗓子喊的小廝問道。
“嘖,那怎麼辦?要不先回去?”另一名小廝提議。
我看他們要走,心道不妙,立刻動用法力將那裡面的門鎖打開了。
“咔嚓”一聲,木門便裂開了一條縫。
兩名小廝面面相覷。
一人問道:“門沒關?”
另一人答:“要不進去看看?”
兩人同時對視一眼。
一名比較大膽的小廝嚥了口吐沫,緩緩推開了那扇木門,嘴裡還輕聲道:“姚寡婦,我進來了啊。”另一人緊跟而上。
庭院枯寂的模樣似乎讓他們狐疑了一會時間,但很快就將這表情掩了去。那膽子較大的小廝躡手躡腳的打開了房屋的大門,向裡頭探了探,打招呼:“姚寡婦?”
屋裡無人應答,他終於還是進了屋,另一名小廝也隨之進屋,我跟着踏入。
他們環顧了一週,看到了榻上熟睡的孩童,然後又一齊看到了躺在牀上一聲不響的姚寡婦,兩人再次對視,一人大着膽子喚道:“姚寡婦?”
沒有反應,他提高了聲音,又喚了一次。
還是沒有反應。家裡頭家徒四壁,四處還透着風,同時還保存着剛剛激烈的戰況。他們似乎終於想到了什麼,面色不安起來。一人推着另一人道:“你上前去看看?”
“不,不……你去吧,你膽大。”那人回答,聲音中帶着些許顫抖。
那膽大一點的小廝又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上前,然後顫抖着手指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回過頭,他的額頭已經沁滿了汗水,眼眸無光,驚駭道:“……死了。”
“……什……什麼?”另一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嚇得連手中拿着的籃子也拿不穩,直接摔到了地下。
“我……我去通知家主,你在這看着……”那膽子大點的立刻吩咐了一聲,逃也似的飛奔而出。
“喂!”另一人幾乎目瞪口呆,然後立刻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也跑了出來,喊道:“等等……等等我啊,我也去……不要留我一人跟屍體……屍體獨處啊!要見鬼的……”
聲音漸行漸遠,我看着那漸漸融入遠處的背影,莞爾,心道:確實還真有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