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嶽溪參領大人自南京返滬時,距離七月十五盂蘭盆節已過了十餘日。
才一進門便得了府衙裡頭送來的一封書信,待拆開看罷,金參領臉上的顏色好比是開了染坊,青黑灰白各種都有。武人嘛,耐得住性子的極少,金參領看來不在其列,五十多歲的人了,發起火來仍然要將房裡東西都摜個一地纔算完。
新進門的小妾性子和順,話也不多,是着人從無錫鄉下挑了買上來的,老實本分倒是不錯,這種時候卻笨嘴拙舌不會伺候人。金嶽溪瞧着她木訥的樣子更是心煩,揮揮手便叫出去,着管家來回話。
“他袁家人怎麼跑這裡來了?”
老管家自然知道金嶽溪這問的是誰:“聽說是督辦軍務。”
金嶽溪聽着愈發煩躁,督辦個鳥的軍務,這大清整個都是他督辦了!揮揮手讓老管家也下去了。
金嶽溪靠在竹躺椅上,閉着眼睛替自己揉太陽穴。
五年前那場笑話一般的變法,現下想起來,彷彿已過了許久了,那是什麼年份來着?掐着手指頭算一算,五年前,大約是戊戌吧。
金嶽溪自嘲地笑笑:這麼大的事情,自己居然連年份都記不得了,可不是老了麼?
他鑲白旗老金家,從太祖時候算起,便是“帝黨”,管他皇帝是哪個房的呢,只要是皇帝,就是咱們鑲白旗的老金家誓死效忠的對象!更何況那時候聖上召見,軟語相求?做包衣驍騎參領那麼些年了,自己這還是頭一回得見天顏,二十多歲的天子啊,在太后那個老毒婦的監管下頭活得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金嶽溪尷尬笑一笑,這兩個詞還是皇上說給他聽了才記得的。
要不是皇上身邊的小路子多個心眼,定要找一隊人來護皇上週全,這才挑中了他們這一支皇城護衛騎兵......可惜了小路子,忠心護主,卻在那年八月初六皇太后剛一回紫禁城時,就被勒死了。
人一老了,就容易沉在這些個回憶裡頭出不來。
若是那一天......
金嶽溪搖搖頭,哪裡來的若是?
事實就是聖上被囚瀛臺,自己被貶南下,該死的不該死的死了一大片,那一幫鳥文人,雖不懂用兵,卻也有骨氣。他金嶽溪還是頭一次敬佩舞文弄墨的,尤其是那個姓譚的,慷慨赴
死,順便還罵了太后那老毒婦一頓,聽着解氣!
這一切,不都是拜他袁項城所賜?!現在竟還有臉派兒子南下上海,督辦軍務?哼哼,有個鳥的軍務給你督辦!
名爲督辦實爲掣肘,這也就算了,我老金家的人什麼時候就到了要賣女求榮的份上了?!
那信裡頭寫的明明白白:......犬子乍見令嬡,驚爲天人,茶也不思,飯也不想,唯此求娶一念也......
哼,茶飯不思,倒是恨不得你姓袁的全家餓死才解氣!
想着不免動怒,胸口又開始有輕微的絞痛。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傳來:“老爺,拿熱手巾擦擦汗吧,奴剛絞來的。”緊接着就有一熱熱的東西貼上他的額頭。
這一刻,五十三歲金參領一顆浮沉半生、叱吒三十餘載的鐵石心腸,忽的軟了一截:這一府上下的身家性命,只怕都在自己手裡頭捏着呢。
第一次,金嶽溪這麼無奈地向自己的年齡低頭,他是真的老了,身體,和心。
第二天一早,墨玉雲萊就被“請”進了老爺的書房,是瞞着敏之偷偷請來的。
農曆七月,還不到暑氣散盡的時候,可二人步入老爺這間書房時,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奴婢墨玉,叩見老爺。”
“奴婢雲萊,叩見老爺。”
二人齊聲道。
“站着回話。”書案邊藤編搖椅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金老爺憔悴滄桑的嗓音就在那吱嘎聲中幽幽地冒出來。
二人跪着不敢動,只看着一邊的老管家。老管家微不可查點了點頭,二人才起身。
良久的沉默,只有搖椅的聲音一下一下傳來。
終於,那吱嘎聲停了,昏暗光線裡彷彿有一個老朽的身軀站起來。
“叫你們來,啊,也沒別的事,就是想問問,”說話在他彷彿很累,每一小句之間都停了許久,“問問,這個,大小姐她吧,這個......”
老管家伺候了老爺一輩子,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即刻便接過話頭:“咳咳,老爺想問的,是大小姐與袁公子私交如何。”
過問自己女兒對男子是否心有所屬,兩位老人家確實不太說得出口。
墨玉雲萊對視一眼:“私交?”
城隍廟盂蘭盆法會上,袁公子替小姐解圍是有目共睹的,且還讓那於詩雅那麼直白地丟了一把臉,她們二人看着也解氣得很;回來後不出兩日又送了東西來,各色小玩意或是小點心,小姐也都收了併爲叫丟出去;那袁公子見小姐收了,便每日都送來玩意兒,後來還附了信箋,小姐每每看完便笑着燒了......由此看來,應該算是不錯的吧?
二人便照實回了。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纔剛退到門口,後頭老爺又補一句:“別讓你們小姐知道。”
二人走後,老管家便掩了門。
“金武啊,瞧着這個樣子,敏之也不算是無意啊?”
老管家聽着老爺那話,彷彿是想讓自己回答無意,又不想讓自己回答無意,只能陪着嘆了口氣。
“你說我這麼着,算是愧對聖上,愧對太祖和列祖列宗嗎?”參領說着,竟然要滴下淚來。
“老爺說的什麼話,老爺一片赤誠之心,聖上不會不知道的。”老管家自己也聽着心酸。
“只怕這姻親一結,朝廷內外都要當我是那袁項城一般的走狗了。”
“老爺,這面子裡子的,也要大小姐自己舒坦才成啊。”
......
文茵正在自己臥房裡頭算賬,自從大嫂世蘭懷了身孕,這一大家子的銀錢進出就都是她在管,及至後來生了,長到如今兩三歲的樣子,世蘭沒有提過,文茵便接着管了。今日,正是交賬的日子。
“小姐,小姐!”叫去送賬本的孃家嬤嬤慌慌張張地闖進來。
“怎麼了這慌腳雞似的樣子,誰在後頭要吃你豆腐不成?”文茵私下說話一向便是這樣。
“小姐可少取笑了,方纔老身聽見......”
那老嬤嬤遍尋管家不見,聽賬房先生說彷彿是叫老爺給叫去了,便徑直往老爺書房那裡去。上樓的時候正巧墨玉雲萊出來,緊接着書房的門便掩上了,老嬤嬤心下狐疑,便去聽了那“壁腳”。
此刻,便都一五一十報與自家小姐聽了。
“喲!這可是大喜啊!”文茵聽完,喜上眉梢,誰不知道現如今朝中都是依仗的誰,能跟他家攀上姻親,那可不是扶搖而上麼!
“走,去四妹屋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