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順着他的面頰往下滴,他明知這場祈雨自己必贏,內心還是有些悲愴——如果此刻能下一場大雨,那該多好?
陽光,更大,溫度,更高。
天空中還是沒有一絲風,一絲雲。
大費沒有過多傷感,他長嘆一聲,幾步走下祭祀臺,淡淡地:“啓王子,現在輪到你了。”
如果說,最初衆人對於大費王的祈雨還抱着一絲微弱的希望,現在,他們看着塗山侯人,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信心了。
只有婦孺的慟哭,撕心裂肺。
諸侯們有的滿臉不安,有的一臉看好戲的樣子,有的甚至覺得真是白跑了一趟……
直到塗山侯人登上祭祀臺,大家也都無精打采看他一眼,又看着天空。
別說啓王子,縱然大禹王立即復生,也沒法讓天空下一場雨。
塗山侯人開始祭祀祈雨。
可是,饑民們已經絕望得不願跟他一起跪拜了。
他們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東倒西歪,氣息奄奄。
祈雨的,只有塗山侯人一個人而已。
他跪在地上,閉着眼睛。
這一刻,他並非在做一個簡單的儀式,而是充滿了渴望和虔誠——和所有人一樣,他渴望馬上來一場大雨。
剛剛纔是春天,播種在即。
如果來一場瓢潑大雨,足以讓乾涸的土地溼潤,枯草發芽,枯木逢生,莊稼也能得到收穫。
只需要一個季節,便可以解決口糧問題。
幾千年來,人類耕種畜牧,靠天吃飯,可是,老天爺一不高興,他們的莊稼便會枯死,牛羊便會渴死,口糧便會被剝奪。
塗山侯人長跪不起。
可是,烈日並不因爲他的跪拜而有稍稍的緩解。
另有牟羽和淑均也跪着,可是,在人羣邊緣,就像一個笑話。
天空中依舊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絲雲,只有一大團一大團漆黑的蒼蠅嚶嚶嗡嗡飛來飛去。
空氣了,全是腥臭難聞的塵土氣味。
上天好像註定要讓大夏滅絕,絕不會降下一滴甘霖。
祈雨的時間,早已結束。
沒有奇蹟,就是沒有奇蹟。
四周,一片死寂。
就連慟哭的婦孺也停止了哭聲,一起擡頭,絕望地看着啓王子。
就在這時候,敖丙破口大罵:“姒啓逆賊,正因你野心勃勃,妄圖顛覆堯帝舜帝和大禹王堅持幾百年的禪讓制,才激怒上蒼,導致大夏五年大旱,莊稼焦死,河水枯竭,十室九空。萬民受難都因你一人之罪過!姒啓,你真該被千刀萬剮,以謝天下……”
敖丙旁邊的大夏臣子立即同聲高喝:“姒啓逆賊,你趕緊以死謝罪……”
百姓們受到這煽動,也一起怒喝:“逆賊,你還不以死謝罪?”
“姒啓謀逆,激怒上蒼,以死謝罪是你唯一的選擇……”
整個上空,都回蕩着“以死謝罪的呼聲”。
冷眼旁觀的大費,在衆臣簇擁下,大大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不經意的笑容。
牟羽和淑均大驚失色,趕緊爬起來,卻被大費的侍衛團團包圍,無法離開半步。
淑均暗歎一聲,他早就建議啓王子一定要帶足侍衛,可是,啓王子一意孤行,堅持隻身前來,這不,一旦發生變故,兩百侍衛尚在外圍,根本無法突破大費的兵力。
就連牟羽也暗歎,明知是甕中捉鱉,啓王子爲何會甘願走這一趟?
難道就是爲了向大費認輸?
既是如此,又何必專門來受這樣一場羞辱?而且受了羞辱之後,死得更慘。
可是,臺上的塗山侯人就好像沒有聽到臺下的喧譁騷亂似的,一直伏在地上,虔誠跪拜。
大費心裡一動,好幾次要令侍衛衝上去,可是,又顧忌着塗山侯人身上的劈天斧。
他知道劈天斧的厲害,稍一猶豫,便見塗山侯人緩緩站起來。
他並未看臺下,也不看大費,他只是仰起頭,久久地仰望天空。
太陽很大,很刺眼。
可是,他完全顧不得保護自己的眼睛,還是仰天看着天空。
這一刻,他忽然很孤獨。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敖丙立即又破口大罵:“姒啓逆賊,任你花言巧語,假惺惺地爲民請命,也沒能讓老天爺下一滴雨,可見老天爺根本不認同你的做法,在老天爺眼裡,你就是不折不扣的逆賊……”
“看,這就是老天爺對你的懲罰!也是老天爺對人民的告誡!你若不死,大旱不止,姒啓,你身爲大禹王之子,若尚有半分憐惜民衆之心,就該馬上自殺謝天,贖清自己罪孽……”
敖丙人老成精,熟諳羣衆心理。
大費王祈雨不成功,大家都習以爲常。可是,啓王子號稱替天行事,百姓難免對他期待更高。所以,他一旦祈雨失敗,便打破了百姓的心理底線,加上自己這麼一引導,百姓的怒火便徹底發卸在了啓王子身上。
姒啓要是不肯自殺,那謀逆坐實,更背上一個不肯替民衆着想的名聲。
姒啓要是自殺,那當然就更好了,一勞永逸。
當然,他並不認爲姒啓會自殺,姒啓又不是傻瓜。
可是,姒啓要是不自殺,那大費王就可以名正言順殺了他。
此時此刻,人羣裡面的兩百侍衛已經靠近高臺,而姒啓的侍衛都在外面,被混在饑民中的便衣陰陽師所阻擋。
大費王前來參加辯論,當然不可能沒做準備。
趁亂殺死姒啓,纔是他的最終目的。
而且,姒啓又作死,偏偏給了自己這麼好的藉口,現在不殺他簡直都對不起他了。
果然,百姓應聲怒罵:“逆賊,你快以死謝罪吧……”
怒罵聲裡,大費和敖丙對視一眼,君臣都發出了不經意的會心的笑容。
啓王子,完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縱然他劈天斧在手,今天能殺出鈞臺,這以後,也必將身敗名裂,人心喪盡,從此天下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現在,只等衆人一哄而上,將他撕爲碎片了。
塗山侯人卻慢慢轉身,面向衆人。
他一揮手,四周逐漸安靜下來,
敖丙不失時機:“姒啓逆賊,快受死吧……”
他長嘆一聲,居然點點頭,鎮定自若:“沒錯,臣下的確該死!”
他中氣十足,臺下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姒啓你終於認罪了!”
他又擡起頭,看看天空:“沒錯,我有罪!正因爲我罪無可赦,所以,上天才不理睬我的祈求,滴雨不下!”
他從早前的臣下,變成“我”,衆人覺得有點奇怪,也沒法細查,只以爲他人之將死,沒有注意細節。
“既然認罪,就無需多言!”
他根本不理睬敖丙,只說:“我有六罪……”
敖丙厲聲道:“你有哪六罪?”
“大禹王臨終前神志不清,但因爲我跟他父子不睦,所以沒有盡職盡責提醒他對王位人選的慎重考慮。此第一罪!”
敖丙正要破口大罵,只見他忽然拿出劈天斧,在自己身上劃了一道。
一股鮮血,頓時噴涌而出。
所有人都驚呆了。
牟羽嘶喊一聲:“啓王子……”
就連敖丙和大費也好生意外。
塗山侯人竟然要當場自殘身亡?
諸侯和百姓也都屏息凝神,彷彿大家都完全沒想到這一幕。
“第二罪,皋陶大人死因蹊蹺,隨後我多番查訪國師家的老僕,發現皋陶大人是被大費隱藏了救命藥,活活害死……”
他話音未落,敖丙破口大罵:“你這逆賊,竟敢血口噴人!”
塗山侯人壓根不理他,繼續侃侃而談:“大禹王不敢破壞禪讓制傳統,也不想成爲千古罪人,同樣,皋陶大人也不敢。可是,大費太想做大夏之王了,若是皋陶大人登基,他便永遠沒有機會了,所以,他乾脆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我明知大費德行有虧,根本不配做王,卻沒有及時阻止,只明哲保身,以至於貽害天下人,此乃第二大罪……”
劈天斧一揮,又是一股血泉涌出。
敖丙待要大罵,卻被這聲勢所迫,竟然不敢再罵下去了。
塗山侯人朗聲道:“老人家,你上來……”
一個老頭,顫巍巍地揭下自己的頭巾,慢慢地走上前。
居然正是早前皋陶國師的老管家。
大費自來看不慣父親身邊的老僕,他登基之後,便再也不理睬昔日老僕,任憑其四分五裂。加上幾年大旱,他只以爲那些老僕縱不是遠歸故里,也早就餓死了。完全沒想到,老管家居然混跡在人羣之中。
老管家一頭花白頭髮披散,骨瘦如柴,如果不是自己開口,他根本就認不出來了。
待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牟羽和淑均眼明手快,一把便將老管家拖舉到了土臺之上。
幾名侍衛立即攻上去,只見劈天斧的光芒一閃,幾個人橫七豎八便倒在地上。
衆人見啓王子如此聲勢,竟再也不敢上前了。
塗山侯人和顏悅色:“老人家,你且把皋陶國師臨死前的情景告訴大家……”
老管家泣不成聲,老淚縱橫:“皋陶大人有喘息病,每個夜晚都需要服藥……那天晚上,大公子回家,說要親自看守皋陶大人,老奴便將藥交給他,提醒他半夜時要讓皋陶大人發藥……可是,大公子並未按時讓大人服藥,待得天亮,大公子呼叫老奴時,皋陶大人的屍首已經冰冷了……報應,報應,屠殺父親是會遭到報應的,老天讓大旱肆虐,便是爲了不讓大公子繼續在王位上呆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