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將她籠罩。
早前,他只是手下留情。
輪到真正的實力,別說一個鳧風初蕾,縱然一萬個鳧風初蕾,也得灰飛煙滅。
她擡起頭,盯着他。
他淡淡地:“放手!”
她牙齒咯咯發顫,卻絕不鬆手。
“你要想不死,就扔掉這顆青銅樹!”
她不但不放手,反而將青銅樹抱得更緊。
這時候,她也已經明白了,所有秘密的關鍵,其實都在這顆青銅樹裡。父王將其放在書房最醒目的位置,並不是沒有目的的。很可能,在湔山一戰中,他因爲強敵環飼,根本來不及,也不敢告知她這無上的機密,卻希望她在以後的日子裡,慢慢自行領悟。
直到現在,她終於頓悟,可是,已經太遲了。
他再上前一步。
“鳧風初蕾,你還有唯一一個機會……”
她眼睜睜看着他。
“你若不想死,就去九黎!從此,永生永世再也不許離開九黎一步。”
九黎。
一個囚禁之地。
從此,她便成爲那片土地上真正的俘虜。
她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可是,最後,只能勉強坐起來。
他靜靜盯着她,在等她做最後的決定。
她忽然笑起來。
他一怔。
她的語氣忽然輕鬆起來,神情之間,凌然有一種威嚴和肅穆。
“白衣天尊,你看清楚了,你腳下所站立的這片土地,是我的!”
她朗聲道:“這世界上,早已沒有了炎帝黃帝,也沒有了共工,更沒有了青陽公子和昌意公子。甚至顓頊大帝,他們,統統都已經成了過去。這土地,是我的!是我鳧風初蕾的!我,纔是這裡的王……”
大神們爭鬥了幾十萬年,玉石俱焚,一個個灰飛煙滅,然後,終於把這片神奇而廣袤的土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是那些無數戰爭和死亡裡開出的花。
她在這個世界上塑造了全新的一切。
這世界,既不是炎帝的,也不是青陽昌意的,當然,更不是顓頊的。
她用金杖指着他,大笑:“這裡的一草一木,全是我的!全是我鳧風初蕾的!跟你們所有人都毫無干系!任何人膽敢前來毀滅,那就必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至於九黎!
她目中有淡淡的輕蔑,至於九黎,誰會去九黎呢?
他因這淡淡的輕蔑,身上的殺機,更加濃郁了。
她也無所畏懼,準備着最後的一次還擊——生命不止,戰鬥不止。
但凡還有一口氣,也要揮出最後的一次搏鬥。
他可能從未見過如此倔強的人類,死死瞪着她,緩緩擡起了手掌——鳧風初蕾,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她的神情也變得十分平靜,微微閉着眼睛,只等待他致命一擊的到來。
他再無猶豫,擡起手掌,她懷裡的青銅樹忽然遠遠飛了出去,可是,她並未再行追擊。
緊接着飛出去的,還有她懷中的太陽神鳥金箔。
青銅樹,瞬間融化成了一塊綠色的廢鐵。
她眼睜睜地看着太陽神鳥金箔也即將融化,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忽然縱身撲上去,一把抓住了金箔,嘶聲道:“這是我的……是我的……你不許弄壞我的東西……是我的……”
周山之巔,臨死前的百里行暮說:初蕾,我把金箔給你。
那是上一代蜀王,對下一代蜀王的傳承。
她不是竊位者顓頊,她是合理合法的現任魚鳧王。
他擡起的手掌,緩緩落下。
內心深處,竟然一陣悲慼。
他轉身就走。
她坐在原地,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卻還是嘶聲大叫:“你不許辱及我父王的屍骨……我不許你那樣做……否則,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我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雪白的身影,早已遠去。
一陣風來,鳧風初蕾臉上熱潮滾滾,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鮮血還是眼淚。
朝陽很美,天空很藍,白色的雲朵就像一團團的棉花糖,隨手一抓,便有軟綿綿的甜蜜和潔淨清芬。
鳧風初蕾緩緩睜開雙眼,看到前方一望無際的棧道,彎彎曲曲,迂迴流轉,隨着腳下的滔滔江山,于山脈之間奔騰跳躍,不知流向遙遠的何方。
那是褒斜道的千年古棧道。
江花流水,竹葉蔥蘢,她低頭的時候,看到江水裡自己搖晃的身影,支離破碎一般。
可是,卻並不感到疼痛。
許久許久,她慢慢坐起來。
渾身,毫髮無損,元氣也都在,揮一揮手,甚至更勝以往。
可是,一顆心卻空了。
絕非親手埋葬百里行暮時那種悲哀絕望的空虛,而是再也不被人所愛後的心如死灰。
死去的人,還可以供我們在回憶之中,一遍一遍地體會昔日的溫情甜蜜,以慰藉寂寞無助的人生。
可活着的人,除了傷害,再也無法留下任何的幻想和奢望。
很長時間裡,她一直生活在一種極大的精神慰藉裡,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只要想起那個人,總還有一絲安慰。
可現在,她才知道,理想的破滅,比愛情的破滅更加恐怖。
本質上,他是她理想的寄託,而不僅僅只是愛情。
她獨自在棧道上坐了很久很久。
江花,流水,一千年的顧影自憐。
她忽然覺得,人類其實真好——你想想,只得區區幾十年的壽命,痛苦也罷,歡樂也罷,榮耀也罷,困苦也罷,其實,到頭來,很快就會被徹底終結。
死亡,便意味着一切的結束。
若是無窮無盡的活着,那纔是真正的悲哀和可怕。
原本空空的手裡,忽然捏着一個東西。
好久,她才慢慢擡起手。
掌心裡,是一個小小的玉瓶。
玉瓶之上,緊緊閉着眼睛的百里行暮,滿頭的藍色髮絲就像一根根晶瑩的藍絲草,栩栩如生,隨時要迎着風跳躍似的。
“初蕾,只要你對着天空叫我的名字,我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她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有沒有再叫他的機會。
也許,永遠也沒有了吧?
就像過去那樣,叫了無數次,他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吧?
有聲音遠遠傳來:“少主……少主……”
她無聲地笑起來,卻低下頭,雙手捂住臉,擦乾了所有的淚水。
擡起頭時,已經平靜無波。
委蛇站在她背後,焦慮不安:“少主,你怎麼啦?沒有受傷吧?”
她慢慢站起來,搖頭。
她很高興,第一眼見到的是委蛇,而不是別人,尤其不是塗山侯人。否則,被追問起來,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可憐的雙頭蛇,根本就沒有追問,只是滿眼擔憂地看着少主,目中滿是同情和憐憫。
“昨夜,少主追擊敵人而去,我們到處尋找少主,可是少主的速度太快,我們都失去了方向。啓王子沿着褒斜道追了一陣,聽得風聲,往靈關一帶去了,我也走錯了方向,糊里糊塗在棧道上徘徊,幸好,終於找到了少主……”
她靜靜地聽着,只是伸手,輕輕撫了撫這老夥計的雙頭。
千山萬水,唯有它,不離不棄。
它忽然變了身形,不過三丈多的蛇軀平坦如一張大牀。
“少主,讓我馱你一陣吧。”
她真的躍上去,穩穩地坐下。
凡夫俗子,哪怕是坐在一條蟒蛇背上,也覺得自己好生渺小。
蟒蛇背上,張開了紫紅色的輕紗,在下雨的時候,是天然的大傘,在晴天的時候,便是天然的遮陽傘。
那是在塗山之巔,百里行暮爲它新換的輕紗,此後,它一直使用這輕紗,從未再變幻。
委蛇的速度也很慢,閒庭信步一般徜徉在江邊花海。
可是,再美的風景,已經失去了欣賞的興致。
這時候,才覺得疲倦,倦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她乾脆環抱雙手,躺在蛇背上,很快,便發出了輕微的呼吸之聲,熟睡過去。
委蛇更加放慢了速度,就像散步一般,生怕驚擾了少主的夢。
它不知道,那是美夢還是噩夢。
就如白衣尊者一出現,它就分不清楚到底是好運還是厄運的降臨。
從上午到傍晚。
鳧風初蕾很少這樣沉睡不起。
尤其是戰爭以來,睡覺幾乎成了奢侈品,每每夜深人靜,總是敵方攻城掠地,偷襲搗亂之時,就更加夜不能寐。於是,她只能白天睡覺。但白天也不能睡熟了,總是小憩一會兒,便每每被各種雜事驚醒。
這一次睡下,卻長睡不起。
甚至,連夢都沒有。
醒來時,已經夕陽西下。
竹林微風,大熊貓蠢笨的身影,一切,都是舊日模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她慢慢坐起來,凝望窗外,好一會兒,才慢慢走了出去。
臨時行宮盡頭,塗山侯人走來走去,不知已經在這條路上徘徊多長時間了。
聽到聲音,他驀然回頭,幾步就走了過來,“初蕾……”
除了臉色有點蒼白,她別無任何異狀。
“初蕾,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若無其事:“昨夜以爲是奸細,循聲追去,別無發現。”
他鬆一口氣,嘆道:“我們可真真是草木皆兵了。我一直在擔心,敵人不知道多麼厲害,居然能一下就熄滅了全軍營的火把。我還以爲是白衣尊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