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前去探查了回報報告,那些東西都是沒有毒的,全部可以使用。本來,東夷聯軍是打算至少囤積兩個月的軍糧,來個持久戰,可不知爲何,倉促地扔下這些東西跑了。
也就是說,大夏君臣,駐紮這裡,便如一個小小的王國之中的王國——名義上雖然那已經是魚鳧國的土地,可實質上,一直是自己的熱土,千百年來都是大夏的基業。
能生活在自己熟悉的領土,保留大夏小小的天地,自然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而且,至少不用那麼強烈地感到寄人籬下了。
塗山奉朝等,又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鳧風初蕾察言觀色,當然明白他們的心意,可是,當她的目光接觸到塗山侯人的目光時,發現他目中竟然隱隱地一絲絕望之情。
絕非是淑均等人的喜出望外。
內心深處,忽然發現,自己對她的求婚,終於徹底失敗了。
這是她變相地委婉拒絕讓自己進入金沙王城。
明明求婚當晚,她神情溫柔,本是要答應的,可是,那一場變故之後,忽然一切就變了。
來者到底是何人?
能無聲無息一瞬間將全軍營的火把全部熄滅的,除了白衣天尊,還能有誰?
鳧風初蕾事後雖然再不提起此事,可是,除了白衣尊者,還有什麼別的可以解釋的?
而且,正是她回來之後,東夷聯軍便撤軍了。
很顯然,是白衣尊者下了命令,而扔下的那些輜重糧草,便是一份變相的賠償和彌補。
更主要的是,他分明察覺她回來之後,精神雖然不好,可是,身體卻好了許多,而之前,她一直重傷不愈。
那麼重的傷,除了白衣天尊,誰能一下就給她治好?
他絕非是個蠢貨,種種疑惑串聯起來,慢慢就成了一條非常明白的線索——自己和她,已經不可能了。
如果以前,他總是不死心的話,隨着這一次她的決議,便知道一切都不成了。
將漢中和南中之地變相還給自己,分明就是她的態度:領土可以給你,但是,結親是不成的。
可是,天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領土,而且,也根本不把漢中那片領土,甚至大夏能否恢復這件事放在眼底。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別的任何選擇。
心裡,刀割一般,可是,你又不能表現分毫。
這纔是痛苦之中最痛。
偏偏他臉上還維持了一絲笑容,這在淑均等人看在眼裡,就更是篤定:啓王子也很滿意這樣的決定。畢竟,大禹王之子,豈能真正一輩子躲在金沙王城的宮殿裡,成爲女人裙下的伴侶?縱然是女王也不成。那樣,就真的成爲東夷聯軍口中所辱罵的窩囊廢或者縮頭烏龜了。
只有委蛇,看看啓王子,又看看少主,也不知爲何,它忽然覺得啓王子很可憐。
這時候,一直沉寂不語的戎甲忽然站起來:“魚鳧王,小將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戎甲率領一千狼少年在杜宇軍中已經有了半年時間了,可是,他一直很沉默,尤其是得知小狼王的幾萬狼少年大軍全軍覆沒,只剩下小狼王一人逃回白狼國之後,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
鳧風初蕾點頭:“戎甲,你說。”
他行大禮,這才繼續道:“小將在褒斜日久,只不知我家大王如今下落何方。所以,小將斗膽請求,讓小將率領一千狼少年返回白狼國,一是尋找我家大王的下落,一是戰爭結束了,我們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了……”
故土難離,更何況,南北方的生活差異很大。
戎甲他們不比大夏的軍隊,其生活習慣本就和魚鳧國差不多,而且長期生活在漢中,本來就沒啥離鄉背井的感覺。
可狼少年們就不同了,他們的生活中原是青稞麪餅,羊奶烤牛,於廣袤的草原上來去如風,縱情高歌。
可這褒斜美則美矣,久了則慢慢地覺得平淡孤獨,而且,白米飯,總覺得沒有馬奶烤肉來得紮實,便早有了離去之意。
鳧風初蕾雖然擔心他們出去後,再次遭遇東夷聯軍,可一轉念,立即點頭:“你們要離去,本是合情合理。這樣吧,戎甲,你讓一千狼少年輕裝簡從,打扮成普通的商隊,這樣,便不會引起東夷聯軍的注意……”
此際,通往九黎的商隊到處都是,狼少年們也早已學會了中原漢話,而且,他們的身手皆是千里挑一,行走之間,根本不是問題。
“至於你們行走商隊需要的貨物,本王也會派人幫你們準備好,只要你們小心行事,當不至於掉入東夷聯軍手中……”
戎甲大喜過望:“多謝魚鳧王。待得小將返回故土,日後有機會定當厚報……”
可能是他想到一旦離去,路途遙遠,別說回報了,哪怕今後見面的時間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原本歡喜的神色也黯然了,只轉向杜宇,一抱拳:“小將在褒斜的日子,全賴杜將軍信賴提攜,多加照顧,而且,訓練了狼少年們一身本事,又讓小將們增加了無數的見識,小將很不知如何感謝杜將軍纔好……”
這一番話,真是出自肺腑。
就連牟羽也深有同感。
他們在杜宇這裡受到的訓練,感受到的嚴謹和情誼,真是難能可貴。
杜將軍不苟言笑,可是,絕非冷漠刻薄,相反,他恩威並施,態度認真,無論是對魚鳧國軍隊還是狼少年大軍,以及大夏軍隊,都沒有任何區別,吃穿用度,糧草供給,任務分配,都是不偏不倚。
許多時候,惡戰當頭,他絕不是派遣別國的軍隊去送死,做人肉沙包,而是根據戰事的需要,合情合理分配,從無偏妥,這樣的大公無私,久而久之,徹底打消了衆人離鄉背井寄人籬下的感覺。
感激之情,又如何不能彌散開去?
杜宇嘆道:“你等返回故土,一路已經是危險重重。戎甲,你們要多多保重。”
“多謝魚鳧王,多謝杜將軍。只是,小將也不知道,究竟還有沒有機會回到白狼國,畢竟,通往白旗鎮的路,已經全被東夷聯軍把守,白狼國,也早已換了新的諸侯……”
小狼王全軍覆沒之後,白衣天尊雖然饒他一命,任其離開,可是,卻在白狼國扶持了新的白狼王,當然,稱王是不可能了,已經改爲白狼侯了。
偏偏這個白狼侯,正是他昔日的老丈人,姬真的父親。
小狼王捉姦之後,趕走姬真,白狼國舉國皆知,白駝族全族也以爲羞恥和侮辱。現在,姬真的父親成了白狼國的首領,小狼王又如何還有容身之地?
就算戎甲這些人,又如何還有容身之地?
鳧風初蕾忽然道:“戎甲,你們以後若是還願意回來,無論是褒斜軍營還是金沙王城,都歡迎你們!”
戎甲十分感激:“謝謝魚鳧王!”
戎甲再行大禮,正要離去,鳧風初蕾又緩緩道:“戎甲,你若是尋到你家大王,告訴他,他要是願意,魚鳧國也歡迎他。”
她頓了頓,補充道:“可能,也許你們會覺得你家大王怎麼忽然失敗得那麼慘。其實,本王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解釋,這樣說吧,在九黎的那場戰爭,我們任何人都不是對手,幾乎所有人都要全軍覆沒,這根本是人力不能扭轉的,而非是你家大王本領不濟……”
她十分坦然:“甚至於本王,能活着回來,也絕非因爲本事,而只是出於運氣!”
喪家之犬,蒙受魚鳧王邀請,戎甲不勝感激,卻強行忍住淚水,再行一禮,轉身離去了。
其餘人等,也全部退下。
尤其是淑均,塗山奉朝,他們和戎甲的心情大不同,雖然有回不去的鈞臺,可是,能在漢中站穩腳跟,再圖謀發展,已經是這場滅國之戰最好的結果了。
畢竟,大夏總算是保住了一片最後的落腳之地。
塗山侯人卻一直在回味鳧風初蕾那句“本王縱然能活着回來,也僅僅只是出於運氣”……這運氣,到底是什麼運氣?
彼時,月色已經升起。
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照得四周亮如白晝。
彼時,已經八月十八,月亮根本不該這麼亮。
可是,它就是這麼明亮這麼渾圓的懸在天空,冷冷地注視着這片飽受戰亂摧殘的土地。
塗山侯人慢慢站起來。
鳧風初蕾也慢慢站起來。
諾大的議事廳,只剩下他們二人。
“塗山侯人……”
“初蕾……”
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止。
她笑起來:“你先說。”
他也笑起來:“我今晚忽然特別想爲你吹一支曲子。”
她點點頭,笑眯眯的:“真好,我也正想聽聽曲子。”
一望無際的竹林,徐徐飄灑的竹葉,有螢火蟲還在飛來飛去,偶爾照亮了小徑上雜亂無章的金色野菊花。
蠢笨的大熊貓躺在原地。
自從九黎歸來之後,它就彷彿變得更懶更笨反應也更加遲鈍了。它總是吃飽喝足,便尋一個地方躺下,然後,十幾個時辰都一動不動。
而且,委蛇發現,這老夥計竟然漸漸地開始吃素了——不知某一天起,它對專門爲自己提供的羊肉牛肉忽然不感興趣了,它開始吃竹葉竹枝,就像一頭真正的熊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