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白狼國的國王,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登上世界之巔,是在這樣的場合,是以這樣的方式——憑藉着一個女人對自己的信任和尊重。
若是在外人看來,那簡直不可思議。
可是,他自己卻很清楚,這原因說起來那麼簡單,簡單得只剩下兩個字——追隨。
無論是女王在金沙王城的第一次登基,無論是她重傷未愈重返金沙王城,也無論是這一次九黎的單槍匹馬——他都是她的第一個追隨者。
他也曾和她吵鬧,爭執,鬥爭,甚至是翻臉相像,互相殘殺。
他曾經用媚毒將她差點毒死,她也曾在他肚子裡灌滿黃沙讓他比比還難受。
本是你死我活的兩個人,最後,居然成了朋友。
到現在,他已經徹徹底底成了她的追隨者。
他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僅僅是因爲她的美色?可天下唾手可得的美人其實那麼多。
僅僅是因爲她的權勢?可很多時候她自身難保走投無路,別說萬王之王了,連命都保不住。
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何這麼些年,這千里萬里,竟然一直追隨。
但是,此刻,他不後悔。
他甚至從未後悔。
他甚至高興得出奇。
遇上她,是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幸運。
他樂呵呵的,也和杜宇一樣淚如雨下。
旁邊的麗麗絲錘了他一記,笑道:“你這傢伙,居然也激動成這樣……”
他很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好一會兒才能笑出聲:“麗麗絲,你想過我們會有今天嗎?”
麗麗絲也擡頭看了看天空的那一輪圓月。
雖然都是國王,但小狼王的白狼國從來都被視爲蠻夷之地,小國寡民,從來不能進入那些大人物的法眼。
而鬼方簡直連小國寡民都算不上了,無非是她這個聲名狼藉的女王帶領一羣同樣聲名狼藉的女人在原始森林中苟且度日。因爲太小太微不足道,以至於連收到萬國大會請帖的資格都沒有,若不是大費順道路過發現了這小小部族,順手牽羊,只怕再過幾百年,鬼方也不會進入世人的眼界。
在以往的君王看來,他倆以及他倆的小國小部族,無非是一羣上不得檯面的烏合之衆而已,連單獨攻打他們的興趣都沒有。
可現在,他倆在九黎已經成了盛極一時的人物。
一個是權勢熏天的兵馬大元帥兼下一任的儲君;
一個則是赫赫有名的四方王之一,以後還會長期留在九黎,被女王委以重任。
說一句熬出頭,也不爲過。
“小狼王,我們總算是熬出頭了。”
“沒錯,我們的確熬出頭了。”
夜深了。
月亮和星光都黯淡了。
九黎碉樓的燈火也熄滅了一大半,只剩下寥寥的柔光,一支巡邏的隊伍。
喧囂了一天的九黎,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了。
鳧風初蕾靜靜地坐在窗戶邊,看着已經隱匿於雲層之中的月亮。
彼時,月亮的一大半被陰影覆蓋,只剩下一縷淡淡的餘輝,寂寞而淒冷地灑滿了世界。
熱鬧全部散去,只剩下冷清。
自來到九黎之後,她每一天都很忙碌,每一天都很緊張,直到現在,直到登基徹底結束,就像是一件大事,終於塵埃落定。
她靠坐在椅子上,覺得有些疲憊。
這時候,纔想起一個人。
一個本該出現卻一直沒有出現之人。
萬神和萬民都在好奇,他爲何一直不曾現身?
在這樣重大的場合,他不該早早就來嗎?
是因爲覺得她能鎮住一切的場合?
可是,他怎麼確信的?
她輕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在幹嘛呢?爲何一直不肯來呢?”
深夜的風,依舊寂靜無聲。
她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陷入了假寐。
這時候,眼前忽然多了一抹雪白的身影。
距離她一步之遙,他停下,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月色下,她微微閉着眼睛,纖長的睫毛就像是一排小小的扇子。
她寧靜的臉龐,就像是月色下一朵悄然盛放的紅花。
他滿臉笑容:呵,初蕾,那可真是這世界上的一個奇蹟啊。
她感覺到什麼,猛地睜開眼睛。
只一眼,便跳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她已經緊緊將他抱住。
她泣不成聲:“你纔來……你怎麼纔來……”
他也緊緊抱住她,很緊很緊。
從聯盟的醫學部再到幽都之山,那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這一天的漫長,簡直是他一生中最奔波的一段時光。
直到現在,才能緊緊將她擁抱。
他的目光從她的頭髮上看出去,但見月色已經西沉,不由得嘆道,自己若不是及時趕來,這一天只怕馬上就要過去了。
他卻什麼都沒說,只是近乎貪婪地呼吸着她髮梢之間滲透出來的淡淡香氣,以及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那種淡淡的香味。
雲陽樹精說,一個人真正的美麗在於她身上的氣味——有的人天生異香,沁人心脾,可絕大多數人卻渾身惡臭。
這細小的區別,一般人當然看不出來,可是,樹精也好,半神人也罷,都清清楚楚。
一般人身上的惡臭,是從血液和骨髓裡散發出來的,而不是他們通常所認爲的毛髮牙齒口腔之類的。
血液和骨髓裡攜帶了貪婪,憎惡,妒忌,兇惡……百般情緒,久而久之就讓血液也變得兇殘而歹毒。
只有極少數的人,因爲不經污染,纔不至於讓血液受到這樣的感染。
他之所以在九黎河的第一面起就生了迷戀,便是因爲她身上這股氣味,這令人心醉的氣味。
彼時,百里行暮的全部腦電波尚未跟他融合。
是在和她相逢很久之後,他刻意搜索,刻意爲之,百里行暮所有散落的記憶才慢慢地回覆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愛上她,便成了一種本能。
那時候起,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和百里行暮徹底融合了。
以至於到後來,他簡直覺得這一切該是理所應當,那麼自然。
他緊緊抱住她,笑起來:“初蕾……初蕾……今天你高興嗎?”
她慢慢擡起頭。
月色下,她的雙眼裡簡直有一雙熊熊燃燒的小火苗。
不知怎地,他頃刻間便被點燃了。
這時候,一切的語言都變成了多餘。
初蕾一句話也不想說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滿心裡,全部變成了那個夢。
那個很長很長的春夢。
那個長達半個月的春夢。
每每想起,總是熱血沸騰,情不自禁滾燙了全身。
現在,她好奇得就像是一隻剛剛睜開眼睛的小鳥。
她知道,這一次是真的。
這一次,是千真萬確的。
她極度渴望在清醒的時候,癲狂一次。
這一生,都規規矩矩,按部就班,從一個王位的繼承人開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然後,父王死了,自己遭難,再到現在,歷經劫難。
所以,她只想放鬆。
就那麼肆無忌憚,那麼無拘無束,那麼天馬行空地放鬆一次。
這樣的經歷,她在清醒的時候,可是絕無僅有的。
這樣的瘋狂,她在白天的時候,也往往不可想象,也不敢放縱。
直到現在。
忽然就瘋狂了。
她徹底失控了。
就像上一次在夢中的情形,也是自己主動——每一次親近他,都是她先主動。
這一次,尤其如此。
她狠狠地抱住他,抱緊了,卻淚如雨下。
他卻笑起來。
這可憐的小東西。
她一出現,便註定了是自己千尋白找要得到的那一朵花。
她一出現,便註定了是自己此生漫長歲月最大的安慰。
無論是初次相見還是她重傷不愈;
無論是多次離別還是蜀中重逢。
甚至,無論是自己認識她之前還是認出她之後。
只第一眼見到這個人,就志在必得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比她更渴望千百倍吧?
自己,纔是最渴望最壓抑的哪一個。
只是,現在,他也不願意壓抑了。
他徹底爆發了。
居然覺得這世界上什麼事情都不重要了——天地之間,就只有此刻纔是永恆。
他想把這一刻變成永恆。
他也發誓要把這一刻變成永恆。
月色,已經徹底隱沒。
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房間裡幾乎沒有一絲光線。
世界很安靜。就連窗外啾啾的秋蟲也停止了呢喃。
……
許久許久,她躺在那寬厚的肩膀上,她一言不發,臉上卻滿滿地全是笑容。
這一次,居然是真的。
是真的。
原來,是這樣。
彷彿這一刻起,生命中的風霜雨雪都遠去了,再也不會重來了。
彷彿這一刻起,黑蜘蛛病毒都不值一提了。
他的聲音也微微沙啞:“初蕾,今後什麼也別怕了,有我在呢。”
她原本閉着眼睛,忽然笑起來。
自父王死後,她就一直渴望這話。
她其實很強大,在遇到半神人之前,她在人類中算是強大者;縱然遇到半神人之後,也多番劫難,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可是,內心深處還是渴望一句話。
別怕,有我在呢。
那是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渴望聽到的一句話。
人類,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我們與生俱來就攜帶了恐懼和不安的因子,誰也不知道在某個時刻,某種場合,會經歷怎樣的痛苦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