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東闕閣樓之上,一座空中棧道中,木製的樓梯呈墨黑色,一層一層的拾級而上。館陶與阿嬌緩慢的腳步終於在棧道的正中間處停下,站在高處,越過下方的數座宮殿,她得以清楚的望見與南宮門正面相對的覆盎門。太皇太后的七十壽誕將近,眼下西宮的內侍省上下全部忙活開來,來往於兩宮之間的僕婦們也是絡繹不絕。
“太皇太后的生日,你可是想好了送什麼?”
阿嬌早已準備,志得意滿,“母親這就不用擔心了,這等小事我還是能處理好的。”
館陶轉身,屏退了後方的幾個隨身侍女,只留下盼兒一人,與阿嬌道,“方纔你也太大意了,沒瞧見你祖母已經聽不得那些話,差點就惹得老太太教訓你!”
“我也是一時急了,原以爲皇祖母能幫着我說說話,不指望她能勸皇上將和風殿的那賤人趕出去,至少也得幫我出了一口惡氣也行……”
“你簡直糊塗!你莫不是忘了,皇上也是她的親孫兒,她即便平日裡再對你有所寵愛也不會完全不顧皇上的顏面,”館陶嘆了口氣,眼中帶着籌謀,“太皇太后說的對,如今你有了子嗣纔是最爲關鍵,萬一叫和風殿那小賤人佔了先機,到時恐怕太皇太后得完全倒向她那一邊兒。”
阿嬌惱怒道,“原本以爲死了一個衛子夫,皇上便不會再想着法子與我對着幹,誰料真是防不勝防,”想到這裡,她擡起頭板着面孔問一旁躬身低頭的盼兒,“你可是做的乾淨了?”
“回娘娘,奴婢是親眼看見宣菀樓的那場火災,雖不大,但衛子夫所住的那間房可是燒得不成樣子,後來屍體也被燒的焦臭,拖出來時已是極其噁心……”
阿嬌忍不住掩住了鼻尖,心生厭惡之色,皺着眉頭問道,“既然早知會失火,母親當初又何必處心積慮給她送去一碗□□,真是白白浪費了。”
“你懂什麼,那場火是偶然,真正要一個人必死無疑,可不能只留給她一條死路。”館陶幽幽道,“皇上心裡想什麼我還能猜不透麼,袁念君嫁作他人婦,最終病死在中山,皇上自幼與她一同長大,能有什麼樣的心思還不是一目瞭然,只是活該那衛子夫倒黴,生的與她太像,也難怪皇上會對她念念不忘,甚至在平曲侯府親自召見她……”
阿嬌聽到這裡,眉眼越發的凌厲,憤憤道,“我就說麼,那日皇上自宮外回來,不聲不響去了歲羽殿呆了好大的功夫,若不是母親你做的仔細,直接借他人之手要了衛子夫的性命,他日一旦叫衛子夫入宮,可才真是心腹大患!”
館陶轉了眉眼,拉着阿嬌的手道,“母親能爲你做的始終敵不過你自己爭氣些,我問你,這幾日皇上可有恩寵你?”
“母親……”阿嬌臉色頓時有些發紅,帶着羞惱,“皇上自那晚與我言語不合之後已經好幾日未來我這裡了!”
“你也是,皇上畢竟寵了你那麼都日子,怎麼就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館陶眉頭緊皺,心下不由得焦急,接着問道,“改日宣太醫去椒房殿裡給你把把脈……”
“我纔不要!”阿嬌一聽便甩了手,“我又沒病,看什麼太醫!”
“不許胡鬧,這件事可不是兒戲。”館陶喚來盼兒,“你這兩日也去給我找些長安城裡有些名氣的大夫來,這件事情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盼兒低頭答諾。
館陶擡步欲繼續往前走,只是又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定住道,“宣菀樓那件命案你可是留下過什麼痕跡?”
“奴婢做的很乾淨,若到時候真是有人懷疑起來也不會與奴婢有什麼干係,無憑無據的誰又會相信呢,只會以爲那是宣菀樓內部的人因爲私仇乾的,再者,一場大火將屍體燒的面目全非,奴婢不相信,即便如此還能有人驗出那屍體中有毒。”
館陶聽後心裡平穩了許多,與阿嬌一併回了未央宮。
——
火光沖天,熱量幾乎將她全部包圍,雁兒無望的衝她喊叫,抱着最後的一絲希望哀求——“姐姐,救我!救救我……我好燙啊,火快將我燒焦了……姐姐,我求求你……救救雁兒……求你了,姐姐!”
每一個字都是彷彿來自地獄,雁兒深處烈火之中,幼小的身體佈滿了血痕,她的嘴邊掛着深褐色的毒血,朝着子夫深處無力的手掌,一聲接一聲的哀求……
“雁兒!”
子夫猛然睜開雙眼,直挺挺的躺在不知何處,方纔的夢魘之中還是雁兒那張帶着哀求而又無比駭人的臉色。一陣水滴傾灑而下,溼噠噠的,臉頰上似乎被潮溼的枝葉拂過,不時的飄過一陣樹葉的清新。
她警覺,立刻支撐着身體坐了起來,枝葉停止了拂面,身邊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喜之聲,“姑娘,我總算將你召喚回來了!”
那女子年齡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朝着她甜甜一笑,轉身將原本抓在手上的一把柳條遞給了身後幾個女子,“你們先下去吧,準備些熱水,待會兒爲姑娘沐浴。”
“你是誰?方纔在做什麼?”子夫眼中盡是懷疑的神色,眼光不由自主在眼前女子的身上打量着。
女子溫和回道,“奴婢名喚細珠,是山陽王官邸中的侍女。方纔我用柳葉沾了清新的雨水爲您潑面,是爲了給您去除邪氣。”
“邪氣?”子夫起身便想下榻,即便在此刻,她似乎仍能聞見嗆鼻的濃煙,眼中仍能看見那場幾乎快要灼傷瞳孔的大火,想到此,她不禁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中邪了?”
細珠一時間捉摸不透,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笑道,“這下好了,只要姑娘醒了大王也可放心了。”
提到大王,子夫這纔想起來細珠先前所說,這是山陽王在京城的官邸,這一瞬間,記憶猛地恢復,她終於想起就在那夜,自己與劉定經歷生死從火中逃了出來!
“那天晚上姑娘與大王一起回來時我們都嚇壞了,之後您的身子就很弱,很快便昏迷不醒,大王千叮萬囑我們要好好照顧您,奴婢照顧您的這幾天就一直瞧見您即便睡着也是眉頭緊皺,再加上不時的說些奇怪的夢話,這才斗膽拿了一些柳葉過來……”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睡了好幾天了?”子夫驚訝萬分,自己怎麼忽然這樣嗜睡,居然躺了這麼久才醒過來,她抓着細珠問道,“他在哪兒?”
細珠暗自想了想,“姑娘是問我們大王麼?此刻應該在清露臺上吧……”
“清露臺?”子夫蹙眉,心裡不由得急躁起來,“清露臺在哪兒?”
細珠倒是不緊不慢,性情悠然道,“姑娘要見大王不急於一時,待奴婢們服侍您用完飯沐浴之後再帶您去清露臺見大王。”經她這麼一說子夫倒真覺得腹中飢餓難耐,見着細珠笑意盈盈的樣子也不好意思再說話了。
傍晚,天際處的雲霞泛着耀眼的金光,豔麗的晚霞隨着落日的餘暉傾灑在雲層之上,一眼望去壯美而又瑰麗。清露臺在庭院的右側,兩層木梯連接而上,屋檐遮住了一部分,前方的欄杆是白玉石砌成,一杯香茗,一張坐席,好不愜意自在。
子夫自正廳隨着細珠出來時,耳邊便被一聲聲悠遠而又細膩的簫聲吸引,樂聲哀怨而又悽清,其中卻不乏孤豔之意。細珠嘴邊不由得一笑,對子夫道,“清露臺就在前方,姑娘請吧。”
子夫上前走了幾步,聲音越發清晰優美,比起往日自己最爲熟悉的琴聲,玉簫的音色總讓人覺得有種帶着傷感的美麗。雕欄一側,男子一身青衣,頭髮以一支玉簪束起,頭冠的瓔珞順着耳垂而下,手指修長,在那支玉簫上起起落落。
“青簫落色水清淺……”子夫看着這道清雅的背影,聽聞着近在咫尺的簫聲,忍不住有些走神,腦海中莫名的想起這句詩來,只是下一句是什麼卻是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樂聲停止,劉定將玉簫放於衣袖,看着子夫呆呆的模樣,微微一笑,“醒了?”
子夫驀然回過神,劉定已回到檐下,倒了杯熱茶,此時正示意她坐下。她有些茫然的走了過去,獨自端起茶碗,看着杯中冒出的熱氣眼神有些怔忪。
“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麼?”聲音溫潤,彷彿方纔的簫聲。
子夫輕吸一口氣,將茶碗放回到桌案上,擡眼問道,“我知道那晚發生過什麼,你是不是給我喝了什麼容易沉睡的藥,所以我纔會睡了整整四天。”
“你果然聰明,連這個都不能瞞過你。”劉定自顧自的飲茶,回想起那晚,臉色有些無奈,“那夜好不容易將你帶出了宣菀樓,豈料你一直無法平靜,一直想着要爲雁兒報仇,甚至想着重回宣菀樓,我怎麼能讓你回去送死,所以才叫細珠往你的茶水中放了幾片含香葉。”
聽着劉定這樣說來,子夫忍不住傻傻一笑,只覺得心中悲涼,嘆道,“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多虧你讓我昏昏沉沉睡了這些日子,否則,真不知後果究竟會是怎樣了。”
“你……好些了嗎?”
子夫苦澀一笑,臺上吹來一陣清風,額頭上越發的清涼,她擡眼問道,“見過你用那玉簫作武器,卻從沒見過你吹奏,今日聽了,果真叫人清醒了不少。”
“你還在爲雁兒的死耿耿於懷?”劉定心裡有些放心不下,看着子夫無神的雙眼,聽着那些飄渺的話語更讓他覺着意外,“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麼?切忌自暴自棄……”
“我明白,”子夫眼眸清冽,望向杯中依然涼透的茶水,輕聲道,“我只是覺得……這個時代,要一個人死實在太容易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彷彿……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