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有些懵,雙手下意識的摸了摸衣袋,真應了那句話,兜裡比臉乾淨,訕訕的道:“我離開溟海時走的急,多年來積攢的財物都分給了弟兄們,身上只帶了數千文以備不時之需。等到了會稽郡後衣食無憂,更是連這幾千文都賞了下人。此次從漁村逃出來,沿途全靠捉鳥捕魚進食,實在沒有什麼能夠報答郎君的。”
何濡眼神透着玩味的神色,道:“哦,是嗎?身無分文,那你前日怎麼去東市買東西的?”
“這個……這個……”
山宗嘿嘿一笑,道:“錢塘富庶,不比荒山野嶺,我找了一家富戶借了些許銀錢,日後發達了,再加倍換回去就是了!”
這不算什麼大事,可提醒徐佑要謹記,山宗出身河內山氏不假,尚存幾分禮義廉恥也不假,只是他的思想、行爲和對世界的認知已經深受溟海盜的影響,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就會暴露出惡念的一面,需要慢慢的加以疏導,以防惹禍生事。
至於他會不會投靠,徐佑其實並不是很在意,此刻收留他,冒的風險太大。但何濡看中的不是山宗這個人,而是他曾經在溟海盜裡的資歷、人脈和關係網絡。
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都不會忽視溟海盜的力量。他們長年盤踞海上,與朝廷爲敵,驍勇善戰,尤其精通水戰,要不是現任盜首安於現狀,恐怕早就發展壯大到可怕的地步。
“其實,你也不是身無長物!”
山宗愕然道:“有嗎?好,但凡我身上有郎君看重的,儘可拿去!”
“你的命呢?”
山宗眉鋒一聚,彷彿用刀斧刻鑿出來的輪廓,道:“郎君想要我死?”
何濡微笑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然後把命賣給七郎!”
山宗的頭搖的好似小船遇到了狂風,舔着臉笑道:“我的命不值錢!”
“貨賣於識家,傅說版築時,膠鬲販魚時,百里奚困於市時,他們的命都不值錢,可後來得逢英主,立刻身價翻騰,你是聰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山宗插科打諢,卻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何濡想要什麼。世間事歸根結底都是一筆買賣,有人願意買,有人願意賣,只要價錢合適,親情可以漠視,家國可以背叛,甚至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他跟徐佑打過交道,那可是奸猾似鬼的主,跟這樣的人做買賣,脫三層皮都是輕的,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才相信徐佑說話算話,利益的結合雖然不好聽,但總能讓人放心,也只有將自己這條命死死的綁在徐佑身上,他纔可能使盡全力來保障他的安全。慢慢收斂了笑意,認真的想了想,道:“我不殺婦孺!”
“我們也不殺婦孺!”
“我不jianyin!”
“男兒連yuwang都控制不了,談何做一番大事?”
“我不跟河內山氏爲敵!”
“山氏早已經遠離了朝野的中心,應該做不了我們的敵人!”
“我不……”
何濡擡起手,打斷了他的話,淡淡的道:“山宗,這筆買賣我們也不是非做不可,你的一條命還不配提出太多的條件!”
山宗仰着頭,嘆了口氣,道:“郎君說的對,我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有自知之明。既然要賣命,總得定一個期限,否則的話,這筆買賣對我可不大划算!”
徐佑接過話題,道:“三年!三年內爲我做事,之後願走願留,隨你高興!”
山宗來靜苑之前已經想好了,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說服徐佑出手幫忙。他絕不能死在錢塘,尤其不能現在就死,還有許多事需要他去完成,現在死了實在不甘心。以目前的形勢來看,徐佑提出的要求不算過分,道:“好吧,只要這次能夠從朱氏手中逃出來,我可以跟隨徐郎君三年。”
“一言爲定!”
山宗整了整衣襟,屈膝跪下,神色莊重,雙手交疊以額頭觸地,道:“三年之內,惟郎君之命是從,令行禁止,絕無二心!”
他頓了頓,舉起剛剛凝固了血跡的手指,可憐兮兮的道:“要不,我再發一次血誓?”
“不必了!”徐佑上前扶他起來,笑道:“誓言這種東西,說的多了,就沒了約束力。你雖然看起來不像什麼好人,但我願意給予你適當的信任!”
山宗笑的很是諂媚,道:“我是面惡心善,郎君日後相處的多了,就會發現我其實是個大大的好人!”
一旁的左彣聽不下去了,低聲對何濡道:“那日在長河津口的船上,山宗桀驁不馴,機智百出,頗有江湖巨盜的灑脫和豪情,今日才知看走了眼!”
“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說幾句恭維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濡不以爲意,左彣太過方正,有山宗這種沒臉沒皮的高手在側,有時候會更好用一些。
咕嚕!
肚子發出轟鳴聲,山宗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道:“我好幾天沒有吃飽飯了……”
徐佑拍了拍山宗的肩頭,表示同情,道:“秋分,去廚下做碗麪。”
門外的秋分應聲要走,山宗伸長脖子喊道:“大碗,大碗啊!”
何濡打趣道:“風虎,教你兩句話:一,千萬不能沒錢;二,千萬不能得罪惹不起的人!否則的話,逃難路上吃麪也只想吃大碗的!”
“見笑了,見笑了!”
山宗拱拱手,看不出一點不好意思。左彣深感吃驚,一個人究竟有多少面孔,得意時張狂,失意時卑怯,也或許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僞裝,掩蓋和流於世俗表面之下的,還有一個不爲人知的山宗。
吃完了宵夜,山宗又洗了個熱水澡,愜意的躺在牀榻上,四肢大字放開,十分的放鬆和隨性。徐佑從不介意朋友或者下屬的相處方式,只要彼此舒服,明面上的規矩和禮數都不重要。他席地坐在蒲團上,和何濡計較如何來應對朱氏。很快,兩人達成一致,叫來山宗,徐佑問道:“你將朱凌波關在哪裡?”
“東市!”
“哦,東市……大隱與朝,中隱於市,你倒是會選地方!”何濡心中一動,道:“我來猜猜,是不是你盜取錢財的那戶富人家中?”
“這都猜得到?”
山宗震驚莫名,對何濡敬佩不已,道:“何郎君,你真是神機妙算。我先在那個坐商的櫃銀裡取了一千錢,故意弄出聲響,然後藏在暗處,等主人帶着僕從搜查了一遍後,排除了有人入室偷盜的嫌疑,誤認爲是某個下人手腳不乾淨,將其鞭笞了一頓,從家中趕了出去。這才帶着朱凌波藏到了夏天用來存冰塊的地窖裡,那裡僻靜,沒人打掃,住個十天半月,不怕有人發現。”
左彣摸不着頭腦,道:“你要藏身,直接躲到地窖裡就是了,爲什麼還要故意驚動對方呢?”
何濡解釋道:“這是江湖中常用的伎倆,先設計讓對方起疑心,從內到外仔仔細細的搜查一遍,不管抓到抓不到賊人,都會自然而然的放鬆警惕,以爲短時間內不敢再有人上門偷盜。如此,藏身其中,反倒比平時更加的安全。”
左彣久在軍陣,對江湖中的勾當瞭解的不多,聽聞後大搖其頭,道:“其翼郎君不僅學識勝我百倍,見識和經歷也勝我百倍,與你相比,我真是羞愧難當!”
“各有專精,我要是跟你比拳腳,比劍術,還不是要被打的鼻青臉腫?”何濡望着山宗,道:“你出來這麼久,朱凌波要是掙開束縛,逃脫了怎麼辦?”
“不會!”
山宗很有信心,道:“我給她服食了一種秘藥,渾身痠軟乏力,頭也昏昏沉沉,沒辦法集中思考問題,更沒辦法強行掙開捆綁的繩索。不管你是智計過人,還是武力出衆,都只能成爲刀俎上的魚肉。”
“那就好!”
何濡不再多說一字,似乎對山宗口中的秘藥絲毫不感興趣。山宗本來打算獻寶,這種秘藥的製法極其保密,要不是他和那個人堪稱溟海盜裡最好的兄弟,否則也不學到這一手獨門絕技。區區一粒藥丸價值萬錢,很是珍貴,常被用來對付那些劫掠到島上的貞潔烈女,一粒藥喂下去,保留着身體的感覺和大腦的認知,卻只能做些輕微的無謂的掙扎,簡直妙絕人寰。
不過他向來鄙夷這種淫*女的行徑,這次爲了對付朱凌波,還是第一次使用,效果挺不錯。所以想巴結下剛剛拜過的新郞主,主動說了出來,沒料到絲毫不受重視。
徐佑正色道:“山宗,我跟其翼商量過了,朱氏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就算找顧允出面說項,也不可能饒了你的性命。所以,要想救你的命,只有讓你先死一回!”
“啊?”
山宗不明所以,道:“我雖然長的兇了點,可也是隻有一條命的苦人兒,老天爺全沒偏半點的心腸。郎君要我先死,莫非有起死回生的奇術不成?”
“奇術是沒有的!”徐佑笑的盪漾,道:“不過,以僞亂真的手段,還是有那麼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