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八月十七,沈溪再一次踏上出京的旅途。
這天一清早,沈溪在五軍都督府派來充作親衛的八名京營兵護送下,從昭回靖恭坊家中出來,騎馬沿着鼓樓下大街一路往北,過鼓樓,折而往西北,由鼓樓西斜街一路出德勝門。
從德勝門往城西去,大概六七里路就到京營西大營,這天沒什麼人出來相送,甚至朝廷都未派人前來踐行。
沈溪在德勝門與乘坐馬車而來的張永碰頭,剛要出發,南邊的德勝門大街有馬車快速到來。
天還沒亮,城門未正式開啓,再加上京師戒嚴,城西、城北、城南的大部分城門都不會開啓,只有城東的東直門和朝陽門會每日早晚各開放不到半個時辰,就算是進出城的百姓也不會走德勝門。
“沈大人,似是朝廷派人來了。”張永很高興,自己總算沒被皇帝遺忘,居然派人來送行。
此時德勝門已經奉命開啓,沈溪原本正要縱馬往西大營而去,此時也不得不停下來,看看來者是誰。
等馬文升從馬車上下來,沈溪略微有些詫異。
自家裡出發的時候,沈溪就已得到兵部通知,說是朝廷特別給他加派八百頭牲畜,說這是朝廷“特許”,他猜想事情可能跟馬文升有關。
太僕寺聽命於兵部,如今兵部尚書劉大夏人在西北,能一次調撥八百頭牲畜之人,縱觀滿京城,除了馬文升也沒誰了。
沈溪連忙翻身下馬,迎上前見禮,恭敬地道:“馬尚書。”
馬文升擺擺手,沒有拘泥於禮節,直接說道:“沈溪,老朽今日前來特爲你送行。”
馬文升不但人到了,還帶了酒水來,正可謂“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沈溪感動莫名,因爲滿朝上下前來餞別的只有馬文升,別人根本就不當他是回事……八月十五當晚接受皇命後,沈溪沒有跟謝遷進行任何溝通,謝遷也沒趁他出城前的最後時光跟他解釋一下。
吏部尚書親自爲沈溪敬酒,這酒怎麼都要喝。
馬文升幫他獲得八百頭牲畜,這些牲畜對於騎兵作戰沒多大作用,但有了這八百頭牲畜,軍糧物資運送的速度就會加快,行軍速度因此得以提高,爲他統率的部隊帶來更高的機動性。
甚至沈溪設想過若困守孤城,可以將這八百頭牲畜宰了充飢,怎麼說都是一筆不小的饋贈。
說是踐行酒,但酒水寡淡,沈溪喝過後感覺跟喝水沒什麼區別。
馬文升將酒杯放下,道:“這裡有些日常行軍策略,還有過去幾年西北路況指引,你都拿去,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馬文升讓僕從拿過來一個錦盒,打開來,裡面放着許多書卷卷軸,因爲太多太複雜,就算對沈溪行軍有所幫助,眼下他也不會打開來仔細查看。沈溪行禮:“多謝馬尚書,學生這就告辭!”
“嗯。”
馬文升點了點頭,最後囑咐一句,“西北之戰,在於求穩,切不可輕兵冒進,延綏能收回固然是好,若力不能及,不妨待三月後,北夷必不會戀戰!去吧!”
說的這些,也就是沈溪之前所想,韃靼人不太可能在冬天持續用兵,因爲小冰河期的北方,冰天雪地,不管是草原還是華北平原,基本如此,很容易被大明佔據天時地利人和打敗仗,同時韃靼後方也不是那麼安穩。
草原上弱肉強食,此消彼長,本來韃靼人就在內鬥中,他們還得防備兀良哈、瓦剌等部族偷襲,韃靼人選擇見好就收的可能性很大,沈溪趕赴西北,只要能拖到韃靼撤兵的那一天,隊伍損失也不大,再取得一點戰果,甚至是虛報一些戰績,都可以矇混過關。
沈溪心想:“這邊還沒出徵,身爲吏部尚書的馬文升就過來面授機宜,說的還是如何應付朝廷的差事保一條命回來,這節奏不對啊!難道他不應該來勸我爲國盡忠嗎?”
沈溪未再多言,拱手行禮後,跨馬而上。作爲中軍主帥,乘坐馬車前往軍營始終會有損顏面,也不是沈溪非要騎馬,等大軍出發後,他就準備鑽進馬車睡覺,畢竟這幾天他休息得不怎麼好。
……
……
軍營中,六千兵馬點齊。
說是六千兵馬,但其實是三個京營千戶所整編人馬,還有兩千多零散人員,大多爲桀驁不馴之輩,同時參雜老弱,這隊伍的狀況一看就讓人失望。
京營作爲京畿戍衛軍隊,成化、弘治年間老化和疲弱程度非常明顯。
本來老兵到了三十歲,就必須要將自己的京營資格傳到自己的子侄頭上,這跟大明軍戶制度基本一脈相承,但因軍中腐敗嚴重,使得很多老弱病殘繼續留在軍中,這些人領着朝廷的俸祿,而讓年輕人去務工、務農養家餬口,變相削弱了大明軍隊的戰鬥力。
沈溪沒時間去檢查張鶴齡給他配備的六千兵馬究竟有幾分戰力,他只知道,這六千兵馬的數目應該不會少,畢竟沒人敢在這上面動手腳,那是要殺頭的。
此外就是運送糧草和物資的民夫,按照一人一馬的配置計算,應該有兩千之數,整個隊伍加起來應該有八千人。
但這八千人,並不足以讓沈溪鼓起勇氣,因爲光是沈溪知道韃靼人本次南侵的兵馬數量就有五六萬,就算他一路上收拾殘兵,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湊出一支可以跟韃靼人正面交戰的軍隊。
除非是他準備過了居庸關之後,隨便找座城池一頭扎進去,韃靼人不撤他就不繼續西進,但這樣做的後果便是他馬上會被朝廷彈劾。
即便根據馬文升所說,面對韃靼人時可以消極避戰,也是他領兵過了宣府、大同,靠近三邊時方可實施,如此就算跟韃靼人發生小規模的戰鬥,也可以跟朝廷上報“大捷”。
以前朱暉、秦紘等人便做過這種事,朝廷就算知曉有虛報功勞的成分,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爲朝廷需要對天下萬民交待,需要用西北大捷來爲皇帝和朝廷立威,讓天下人覺得大明無人可撼動。
若皇帝和朝廷跟這些虛報功勞的人斤斤計較,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殊爲不智。
出京城往援西北三邊之地,通常走居庸關出內長城,再經懷來、宣府、天鎮、陽和,抵達大同。
沈溪不敢去想到大同以後往西應該怎麼走,因爲這前半段路大部分都沿着長城一線,可說是風聲鶴唳,一路都可能遇到韃靼人。
這條路基本上便是當初明英宗御駕親征的路線,明英宗親率幾十萬兵馬最後都無法返回居庸關,他沈溪只率領八千老弱,在外面走一圈想回來純屬奢求。
與之前幾次出征,身邊或多或少都有女眷陪同不同,這次沈溪出征是徹底的孤家寡人,身邊的親衛乃是五軍都督府指派,京營兵馬又是出了名的難纏,張氏兄弟給他製造不少麻煩,手底下這些個把總、指揮、領隊官等等,一個個對他連最基本的敬意都欠奉。
沈溪甚至覺得,這些人出了居庸關後就會作鳥獸散,因爲這些人沒一個是準備去跟韃靼人拼命的。
隨着大軍離京城越來越遠,軍中將士幾乎一片哀嚎,行軍速度非常緩慢,按照這速度,光是出個居庸關就得用個五六天。
不過,也就居庸關到京城這段路還算安穩,一羣京營兵這會兒就好像是待宰羔羊,行事拖拉,無精打采,沈溪對此並無良策。
甚至沈溪自己,在出徵最初這幾天時間裡,都表現出一種冷漠的態度,似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味。
身邊沒有熟人,平日能調動的就是身邊幾個親衛,白天躺在馬車上睡覺,晚上則在中軍大帳點着蠟燭熬到深夜。
前途一無所知,背後則是各種皇命難違,所以不管怎麼樣,隊伍還是得繼續向前。
朝廷給沈溪的壓力不小,似乎就指望沈溪率領這六千兵馬前去拯救西北戰事。但明明西北之地有大明將士超過二十萬,這麼多的兵員,單兵作戰能力也遠超沈溪所率京營官兵,沈溪實在想不通自己能成爲救世主的理由。
……
……
八月二十一,一行終於抵達居庸關。
在趕赴邊關的這段路程並沒見到什麼從前線上敗退下來的殘兵,倒是逃難百姓不少,再加上秋雨連綿,道路非常不好走。
沈溪知道,出了居庸關隨時準備跟韃靼人正面交鋒,能在關內多停留一日,就多一天給韃靼人撤走的機會。
“大人,您看這出征有些時日了,將士們想問,到底幾時發犒賞?打仗之前,心裡沒點兒底氣,到底是沒多少人願意拼命啊!”
臨近居庸關,中下層軍官發現沈溪這邊沒有打算給士兵發錢,於是有人主動來跟沈溪討要。
這羣京營兵的意圖十分明顯,利用沈溪不懂行軍打仗的規矩,以爲要在戰前下發一些犒賞刺激軍心士氣,等領了銀子,就可以跟沈溪推搪敷衍,過了居庸關便一鬨而散,大不了回頭說沈溪戰敗後隊伍被沖垮,並非是主動當逃兵,這樣就可以躲過被砍頭的厄運。
軍中法不責衆這條還是有道理的,如果全軍將士都當了逃兵,那隻能當作打敗仗,而不能歸咎於一兩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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