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寢殿。
見蕭敬哭得稀里嘩啦,朱厚照眼睛紅了,語氣極爲鄭重:“蕭公公,你儘管放心,即便離開宮中,朕也會讓你留在京城,朕專門撥出一處皇莊供您居住,儘可安享晚年。朝事上朕有不懂之處,隨時可召你進宮,向你請教!”
蕭敬面對朱厚照如此話語,淚流滿面,不知該如何作答。
以他與世無爭的老好人心態,早就想離開皇宮這個是非之地,但真正讓他走,他又有些捨不得,因爲他對孝宗臨終託孤始終抱有一種神聖的使命感。
朱厚照以爲蕭敬戀棧權位,心情有些不爽了,他擦了擦眼睛,故作關切地問道:“蕭公公,你還有何請求,只管說來聽聽。若有宗族子弟,儘可徵調入錦衣衛,亦或者進入國子監讀書,朕都會幫你實現心願,甚至可徵調五軍都督府任職。”
“朕長大了,現在想親自打理朝政,這纔會對你說這些肺腑之言……希望你能理解朕的苦衷。”
蕭敬哽咽地說道:“老奴……老奴並無他求。”
朱厚照頷首:“既如此,那你便隨朕去見母后,至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自己應該清楚。朕保證,你將來必定能享有榮華富貴,朕絕對不會虧待像蕭公公這樣忠心耿耿的顧命大臣!”
蕭敬依然哭個不停,卻還是站起身來,跟隨朱厚照去見張太后。
朱厚照親口提出讓蕭敬乞老歸田的請求,很多事已經不由蕭敬來作抉擇。誠然,他可以堅持不放權,但這就意味着他跟皇帝徹底交惡。現在朱厚照“誠意滿滿”地向他敬酒,若他不喝,那下一步吃到的就是罰酒。
以蕭敬軟弱的性格,只能妥協,別無他法。
……
……
就在朱厚照帶蕭敬去見張太后的當天上午,蕭敬乞老歸田的事情便傳出宮門。
劉健和李東陽等人乍一聽聞便感事關重大,之前在朝中,正是主持司禮監工作的蕭敬採取了綏靖妥協的態度,才造成內閣對朝政大權的全盤掌控。
若換上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不配合他們,那意味着內閣要掌握朝政會困難許多,拿不到硃批,很多事情都不能僭越辦理。
劉健趕緊叫李東陽、謝遷和王華三人到文淵閣商議事情,就算謝遷一直稱病告假,此時也不得不振作精神應對此次危機。
謝遷在家收拾衣物時,徐夫人有些發愁:“老爺,您纔剛歇息幾天,身子骨眼看好了些,怎又要回內閣做事……難道陛下不體諒您這一把老骨頭……”
“去去去,誰是老骨頭?我精神好着呢……跟你說了多少遍,我沒病,只是稱病在家,別總把那些不好的東西往我身上安,不嫌晦氣嗎?”
謝遷整理身上的朝服,神色間滿是擔憂,“蕭公公引退可是大事……若蕭公公從司禮監掌印位置上下來,誰人頂上去是個問題。若選的人不好,意味着以後內閣做事必須要多走一道程序,麻煩多多……在這緊要關頭,我豈能不進宮?”
徐夫人跟謝遷之間老夫老妻,說話沒什麼避忌,直接道:“老爺,你還當是以前呢?現在老爺已不得劉少傅信任。老爺你脾氣倔,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現在連在內閣中都說不上話,何必……”
“別說了!”
謝遷氣得吹鬍子瞪眼:“朝廷的事情,輪不到你一個婦道人家插嘴,老夫這就進宮,有什麼事回來再說。昨日沈溪小兒來氣我,今日你又在旁邊說三道四……”
徐夫人之前剛聽謝遷說及沈溪回京的事情,順便介紹沈溪帶來的關於孫女的消息,這邊話剛聽了半截就被打斷,心裡自然不高興,這纔是她發牢騷的主要原因。
事已既此,徐夫人不能說什麼,幫謝遷整理好衣衫後送出門去。
由於太過匆忙,謝遷臨上馬車的時候才發現忘帶笏板了,之後午朝將談及蕭敬歸隱之事,作爲閣臣怎麼都得前往奉天殿參加朝議,沒有笏板意味着君前失儀,他可不想在朝廷發生大事時抽身事外。
“愣着做什麼?快進去拿來,許久不上朝,這會兒竟手忙腳亂……也不知事情爲何會突然演變至此……蕭公公乃先皇顧命之臣,如今陛下年少,他憑何引退?”
……
……
謝遷進宮後,直接往文淵閣而去。
等他抵達的時候,劉健、李東陽和王華已經等候在那兒了,爲表示對謝遷的尊重,三人尚未開始談事情。
謝遷剛進來,氣未喘勻,劉健便道:“於喬可聽聞蕭公公之事?”
謝遷道:“之前並不知曉,還是傳話人告之……此事已塵埃落定了?”
李東陽在旁說道:“陛下已帶蕭公公去見過太后,太后對此表示贊同,估摸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即便咱們在朝堂據理力爭,怕也無濟於事。蕭公公畢竟年老體邁,退下來也是應該的……”
聽到這樣的話,謝遷忍不住看了劉健一眼,大概意思是,既然蕭敬都主動引退,你這首輔估計也差不多做到頭了,論歲數你劉少傅可比起蕭公公還年長几歲。
王華問道:“不知在稍後的朝會上,幾位閣老是要對蕭公公提出挽留,還是爲司禮監選出新掌印?”
幾人都看向劉健,內閣中只有他這個首輔說了纔算數,這次召集人前來議事,也是劉健的意思。
劉健道:“既然蕭公公有意引退,只能按照最壞的方向想。若司禮監新掌印能輔佐陛下,對朝事有所助益,即便更替也無太大問題。”
李東陽和王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謝遷卻有不同看法:“劉少傅所想怕是不太容易。此次主動引退恐非蕭公公所願,其中蘊含深意諸位難道不明白麼?怕是陛下覺得手上權力不夠,對朝事無法把控,這才起意動蕭公公……”
一句話就直指問題核心,劉健沉吟一下,問道:“於喬如何看待此事?”
謝遷癟癟嘴:“以我看來,陛下此番怕是要以親信掌司禮監,不是劉瑾就是張苑,亦或者從過往的東宮常侍中選擇一人。這些內侍跟內閣關係疏遠,將來內閣所做票擬能否過硃批一關,就要看是誰被提拔起來……反倒不若強行挽留蕭公公,駁回陛下御旨。”
李東陽驚訝地道:“於喬竟如此認爲?以於喬看來,陛下此番已跟太后議定之事,內閣直接阻斷,是否會招人話柄?”
劉健緘默不言,和李東陽、王華一起看向謝遷,好似在等謝遷拿主意。
謝遷明白幾人有推他作出頭鳥之意,但他久不上朝,對於掌控權力沒有強烈的意願,說話雖然直白和難聽,但出發點卻是爲維護文官集團的利益。
謝遷道:“你們不說,那我來說。總歸要有人出言挽留,難道陛下讓蕭公公主動請辭,朝中上下連起碼的挽留都沒有?君臣之義何在?”
劉健和李東陽對視一眼,隨即點頭:“於喬言之有理,那便由於喬領朝班提出挽留蕭公公……之後太后會親臨奉天殿議事,若太后堅決不允,挽留之議便作罷。賓之,你認爲宮中各司太監中,誰人擔當司禮監掌印一職?”
或許劉健意識到蕭敬退下來幾不可逆,開始尋求別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在朝中選擇跟內閣關係親近的太監頂替蕭敬。
李東陽搖頭:“劉少傅,既然陛下提出更迭蕭公公,定已有心儀之人選,我等在此商議怕是無用。”
劉健語氣陰冷:“不能總讓陛下任性妄爲。蕭公公以顧命大臣之身自司禮監掌印位置上引退,本就不合先皇臨終遺命,若不以賢能之人接替執掌司禮監,朝中怕是要出亂子。如今朝事正逐漸步入正軌,明年當以海晏河清之勢開啓新元,若經此一事,許多定下的事情便會橫生波折,這罪過可不是我等能承擔……”
王華問道:“劉少傅可有合適人選?”
“嗯!?”
劉健看了看王華,再看看謝遷,就算真有人選也不方便提出來。恰在此時,有太監到文淵閣傳詔:“幾位閣老,陛下在奉天殿升座,請諸位閣老前往參議朝政。”
劉健揮揮手:“知道了,之後便會跟文武大臣同去。”說完正要起身,李東陽卻攔住他,似乎有話要講,劉健看這架勢,轉頭對謝遷道:“於喬,你先和德輝前往奉天殿,我和賓之商議一些事。”
如此一來,無疑說明劉健和李東陽將謝遷隔絕在最終決策之外。
謝遷對此沒什麼怨惱,似乎他也認清楚了自己失勢的現實,跟劉健和李東陽爭論沒有太大的意義,還不如識相些。
出了文淵閣,謝遷在那兒自言自語:“……現在是蕭公公,看來下一個就輪到老夫了。就是不知老夫最終跟誰一道請辭……”
王華追上謝遷並肩而行,然後側頭問道:“於喬,聽聞昨夜沈溪沈之厚回京,今天一大早便啓程了?”
謝遷皺眉:“你怎知曉?”
王華道:“是兵部劉尚書所言……之前我在宮門外碰到他,他正前往五軍都督府,似乎有關於西北方面軍務商議,在下未及多問,現在回想卻有些弄不明白,之厚爲何來去如此匆忙?”
這個問題,謝遷一時難以回答,琢磨好一會兒才道:“多半是想早些往西北赴任吧。”
王華又再問:“昨夜沈溪回朝,今日陛下便讓蕭公公主動引退,兩件事未免有些太過湊巧了吧?”
言語間,王華有試探之意。
謝遷笑了笑,回道:“沈溪回朝未曾入宮面聖。德輝,你不會覺得蕭公公自請離朝之事跟他有關吧?”
王華笑了笑,不置可否,顯然他有這方面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