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孝子名士皆宣傳

後世對於潁川謀士,多以奇謀智絕聞名,然而,真正說起來,這朝堂政治纔是潁川士族成名於天下,世代不絕的傳統,就是連戲志才這樣的寒門士人,也都受地域風氣的影響,謀略之外,更善政治。

見伏泉有問,戲志才眼中閃過一絲暗笑,略帶深意道:“平寇鎮疆於外,何人敢欺?”

點了點頭,伏泉若有所悟,本欲再問,只是對面戲志才卻是又吃喝起來,看這架勢是不打算再說什麼。見此,伏泉便止嘴不問,傲骨之士都有自己的性格,他可不想讓戲志纔對自己不滿。

三人繼續飲酒,期間戲志才似乎有意撇開伏泉,只與徐福一起敘舊,完全將伏泉放置一邊,甚至徐福幾番想要可以宣傳伏泉,也都被戲志才制止,倒是令伏泉頗爲尷尬。

好在,前世也是看過不少賢才識別明主的戲碼,伏泉當然不信戲志才即使再不耐俗禮,放蕩不羈,會真的刻意忽略他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如果那樣,這傢伙也就不用在這偏僻酒肆裡,唱那《鵩鳥賦》,概嘆自己懷才不遇了。

果然,隨着伏泉被戲志才無視許久,卻並無不滿之色,反而就坐於一旁,靜觀兩人談話,戲志才一番點頭之後,終於有所動靜。

“黨錮已解,‘天下楷模’袁本初受大將軍何進之命,徵集天下名士,其中多爲海內黨人,潁川名門皆有出頭之日,可憐吾等寒門,卻仍爲仕途發愁,世道真不公也。”戲志纔像是抱怨,又像是意有所指,喝着酒,對徐福說出這番話。

徐福聞訊,回道:“袁本初乃天下楷模,有名君子,嘗聞其結交之人,不論出身,以兄長之名,前往相投,必有所獲,不知兄長……”

“有名君子?”戲志纔打斷徐福說話,冷笑一聲道“若非其別有所圖,豈會禁慾至此?然其孝名如何,元直不知乎?”說完,戲志才便轉頭看着,此刻正握酒獨飲的伏泉,打趣道:“平寇可信袁本初真爲‘孝子’乎?”

聞言伏泉先是一愣,隨後思索一番回道:“孝與不孝,非人所爲,乃天下之口也!”

“咦?”戲志才聽後驚咦一聲,詫異的喃喃自語道:“非人所爲?天下之口?妙哉!妙哉!素聞平寇年少‘治瘟’之名,嘗有過人之智,今日得見,志才方知傳言不虛。”

“吾小智也,何如先生大智?諸般不解之惑,正需先生相助也!”伏泉謙虛回道,卻又不失時機的恭維了戲志才一下,引得對面的戲志才大笑不已,可是並未接伏泉之話。當然,雖未回話,但很明顯,伏泉這番話,卻是讓戲志才刮目相看不少。

方纔,戲志才所問,其實就是在確認伏泉的心性之後,有意要試探伏泉,看他賢明,會不會被袁紹所建立的孝名給迷惑。好在,伏泉的回話更加有趣,直接說了有沒有孝名,不是看孝子本人的行爲,而是看天下人的傳播,這就好比後世的輿論宣傳,很多明星、高官,表面上光鮮正直不已,沒有人揭發時“偉光正”或者“道德模範”,但是背地裡,一旦黑歷史爆出來,一個一個都是驚碎一地眼球的。

這一切,也都是輿論宣傳的重要性,後世如此,當世亦然,袁紹到底是不是“天下楷模”?是不是“孝子”?這答案,不在他自己那些盡孝的行爲,卻是在於天下人的口口相傳,用後世的話說,就是袁紹在外的口碑,很明顯,他的口碑很好,自然就是“天下楷模”和“孝子”了。

至於那些宣傳袁紹口碑的人,自然不會是那些社會地位低下的普通百姓,而是那些掌握地方話語權的世族豪強,特別是世族豪強中的“名士”之類的知識分子。任何事情,在他們口中連番宣傳,通過他們在地方上的輿論威信力,即使是黑的,他們也能宣傳成白的。

放到袁紹身上,在當今爲父母守孝的規矩禮法下,伏泉可不認爲袁紹真的是一個孝子。畢竟,大漢以孝立國,對於爲父母守孝,可是自有一套規矩禮法,守孝期間,袁紹要注意不許歡笑,不許穿美服,不許歌唱,不許聽音樂,不許跳舞,不許洗澡,不許上班,不許投資,不許享美食,不許飲酒,還有許多其它的忌諱,最重要的是還要禁慾。如果違反了這些忌諱,那就是不孝,就是僞君子,服喪也就白服了。

袁紹爲此熬了六年,雖說期間沒有傳出什麼不孝的行爲醜聞,但是伏泉知道,那些忌諱規矩,袁紹忍了六年卻並沒有真的一直遵守。

不說其他,便說袁紹因母喪辭去濮陽縣令後,穿着豪華的衣飾,帶着大批車徒回家,將入汝南郡界時,突然想起同郡許劭,大恐道:“吾輿服豈可使許子將見。”於是遣散賓客,換上簡樸的衣服,獨自駕車回家。

許劭作爲汝南名士,是袁紹的同郡老鄉,以品評人物著稱。他的手裡有着天下知名的“月旦評”,而其又並非黨人,評論其他人,基本都是不給面子,用後世的話來說,許劭就是汝南有名的具有權威公正性的“毒舌”。

就是潁川境內,也有不少名士都被許劭惡評,可是他們都忌憚於許劭,卻也不敢因此得罪他。曾經許劭到潁川,完全按照自己喜好拜訪名士,不少潁川郡內有道德學問的名士長者,都曾與其同遊,只有“潁川四長”之一的太丘長陳寔,許劭不喜,根本見都不見,不去拜訪。

此舉可謂是絲毫不把陳寔放在眼裡,就連黨人領袖陳蕃,許劭也曾對其不敬,。當時,陳蕃的妻子去世後回鄉安葬,鄉里人都去參加葬禮,只有許劭沒有去,。

有人問許劭是什麼原因如此,許劭說道:“太丘道廣,廣則難周;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故不造也。”意思是陳寔陳太丘道術太廣,太廣就難以周到;陳蕃陳仲舉性情嚴峻,嚴峻就不能通達,所以他不去。

想想看,陳寔和陳蕃二人,一個是潁川士族名宿,一個是天下黨人領袖,許劭都如此不給面子的譏諷,可見許劭的“毒舌”。當然,不管許劭這樣是爲了借陳寔和陳蕃二人出名,反正許劭的“毒舌”,可是讓袁紹害怕不已。

至於爲什麼害怕?當然是害怕許劭毀其辛苦積攢的名聲,畢竟,袁紹可是因爲母親死去,辭官守孝的,雖然當時袁紹纔回汝南,母親喪禮都未開始,但是他卻必須要穿喪服回家。

可是,袁紹當時穿的還是他做官時的華貴衣服,所以在想起許劭後,袁紹纔會說他不能穿這身華貴衣服入郡,不然若是被許劭見到,恐怕他想建立的孝子名聲,立馬就會因爲許劭譏諷他守孝期間穿美服,而徹底沒了。

故而在伏泉想來,袁紹堅持長期服喪,並非是他內心至孝,出自對母親和繼父的真心哀悼,而主要是在別人,特別是許劭等社會名流面前演戲,博一個“孝子”名聲而已。

當然,這並不是說袁紹不孝,畢竟,縱然袁紹在服喪期間,可能做過一些不爲人知的出格行爲,但肯定做的極少,但絕對不會說沒有。至少,在伏泉看來,一個已經結婚生孩子的青年,是絕對不會能面對身邊的各種美貌婢女的誘惑,能禁慾守孝七年的。

換一種思維,一個已經嘗過魚水之歡,女人滋味的男人,是絕對不可能說能禁慾,忍受六年不碰女人的。而且,袁紹本人也不是不近女色之徒,這從他後來的妻妾便可看出,故而,在伏泉看來,袁紹所謂的六年禁慾,只不過是他出格行爲很少,暴露的極少而已。

畢竟在這裡面,肯定有不少黨人名士以及袁紹自己,動用他們的力量,爲袁紹宣傳,縱然真有醜聞出現,也會適時掩蓋的緣故。充分保證袁紹能繼承他的岳父,黨人領袖李膺的名望,讓慘遭黨錮的黨人集團,能夠繼續發展,等待時機,再現朝堂。

這個時代,有些人在喪期舉辦宴會,有些人的妻妾在喪期內懷孕,甚至只是爲生活所迫而做點小買賣,都會受到社會輿論的嚴厲譴責,被冠上這個時代最令人憎恨不恥的“不孝”之名。

在伏泉看來,如果不是有人掩蓋,否則,僅僅憑着袁紹遇母病故,服喪歸鄉,竟然不穿喪服,而穿華貴衣服的事情,只要有人用詞稍加宣傳,這一件事情,就能完全將袁紹宣傳成一個不孝之子。如果這樣,就肯定不會再有現在這所謂的“天下楷模袁本初”了。

“正如平寇所言,孝與不孝,皆在天下之口。”戲志才頓了一下,繼續道:“若如此,元直以爲袁本初可爲‘有名君子’乎?”

“這……”徐福啞然,不知如何言語,他倒是沒有往此多想,完全就是受輿論波及,纔會認爲袁本初是有名君子,天下楷模的孝子了,畢竟相比較和潁川士族打過不少交道的戲志才,徐福只能說是有些智略的遊俠兒而已,能接觸到了解的實在是太少。

“也罷,此事不提!”戲志才話題一轉,又說道:“方纔元直言道,大將軍虛心求才,袁本初爲其舉薦天下名士,吾等有出頭之日,然袁本初所薦之士,真有吾等之位乎?”

顯然,戲志纔可不信袁紹會真的是虛心求才,見慣了士族嘴臉的他明白,除非是沒有選擇,否則依照那些士族的德行,是永遠看不起他們這些寒門士人的。特別是像他這樣,智略才學不低的寒門士人,世族豪強更是不喜,就是戲志才曾經遇到的一個叫荀彧的傢伙,雖然和他相談甚歡,而且對自己也十分禮遇,但是戲志才知道,對方眼裡,恐怕也只是將自己當做工具而已,或許對方以後爲官,可以讓窮困潦倒的自己,爲其吏效忠而已吧!

真是可恨,若非自己出身寒門,沒人爲自己宣傳,只能靠着才學在郡內賺得薄名,不然還可能會被別人見面就想要自己爲吏嗎?想想看,那個荀彧“王佐之才”的名聲,還不是他們黨人何顒爲同樣出身黨人家族的荀彧宣傳的,否則,若非如此,對方不過是和自己一樣的才學顯名於郡的士人而已。

可惜,自己就是少了這份機遇,若是能得人宣傳,這負俗之譏又如何?還不是能宣傳成不拘小節的名士?畢竟,負俗之譏,可以形容他壞,也可以形容他好不是?

想到此處,戲志才手中耳杯緊握,大喝了一口水酒,就在此時,徐福的聲音卻是讓目光一驚。

“那如今伏平寇在此,欲得兄長久矣,今日更屈身拜見兄長,此心此意,尋常士族不及,兄長既不如袁本初麾下,何不投平寇乎?”徐福一臉得意笑道,雖然他不知道那些黨人名士的內幕消息,但並不妨礙他的機智,直接用袁紹和伏泉作對比,希望戲志才轉投伏泉,這卻是直接打的戲志才措手不及,大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一時間,原本辯才無敵的戲志才,卻是突然沉默起來,顯然,還是下不定決心。畢竟,雖說伏泉這次來,看着誠心,但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伏泉有意如此,還是他真心如此,當然,最重要的自然是自己要保持身份。

終究,有才學的名士,按照慣例,都要好好推脫下,最後才選擇明主,不然,怎麼能襯托那些名士的重要性呢?

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人也。輿音預。少峻名節,好人倫,多所賞識。若樊子昭、和陽士者,並顯名於世。故天下言拔士者,鹹稱許、郭。初爲郡功曹,太守徐璆甚敬之。府中聞子將爲吏,莫不改操飾行。同郡袁紹,公族豪俠,去濮陽令歸,車徒甚盛,將入郡界,乃謝遣賓客,曰:“吾輿服豈可使許子將見。”遂以單車歸家。劭嚐到潁川,多長者之遊,唯不候陳寔。又陳蕃喪妻還葬,鄉人畢至,而劭獨不往。或問其故,劭曰:“太丘道廣,廣則難周;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故不造也。”其多所裁量若此。

摘選自《後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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