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瓊林苑這皇家會所等待柴榮抵京之前,劉承祐還接見了一人,甘州回鶻可汗景瓊。早在甘肅地區基本平定之後,景瓊就作爲被征服的君主,押至東京獻俘。
同樣是被攻破國門,淪爲俘虜君主,比起前輩們,景瓊所享受的待遇完全沒法比。一路兵丁看守,檻車押送,沒有任何優待,反而吃盡的苦頭,等到了東京,唯一的安排,也是被下放到理藩院的監牢裡,許久無人過問。
差異之大,原因也很簡單,大漢西平甘肅,打得不痛快,上下多有不滿意的。比起其他戰事,收復河西的傷亡總得來說,並不算重,但是那種被“冒犯”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快的。
自身的原因找了,還得看對手的表現。如果一切都按着制定的戰略以及大漢君臣期待的方向發展,或許又是另外一種說法。畢竟,從計劃的本身來講,不算光明正大。
但偏偏是不甘心沉淪的甘州回鶻,傾力一擊,給漢軍一悶棍,並差點成功,讓大漢蒙受重大損失,給河西局勢帶來更多的變數。
當然,世上沒有不允許別人反抗的道理,兔子急了還咬人,甘州回鶻的行爲客觀地來說可以理解,但是世間也沒有那麼多理性與客觀。
強權纔是硬道理,並且這硬道理掌握在大漢朝廷手中,因此,甘州回鶻偷襲漢軍的舉動,就是不臣,就是叛逆,就該口誅筆伐,嚴厲懲戒。
帝國統一了,強大了,也產生了一種毛病,大國病,一種近乎傲慢自負的情緒在滋生。雖然儒家思想講究中庸,德行,禮儀,但也要看對誰,哪怕是帝國內部,都沒有多少貴族、士大夫能夠做到禮下庶民的,況於四夷。
對於回鶻汗景瓊,劉承祐本沒有接見的興趣,劉皇帝完全沒有必要在一介俘虜面前的耀武揚威,那也無益於他的逼格。
之所以見他,只是因爲,景瓊在臨死前想見他一面,想親眼看看滅了他甘州回鶻的大漢皇帝究竟是什麼模樣。沒錯,幾乎沒有經過什麼激烈的討論,景瓊得了個處死的下場,不是異國之主,而是大漢叛臣,雙標得厲害。
而劉皇帝呢,則大發仁慈,決定給景瓊一個機會,讓他見見破國滅家的罪魁禍首。
甫一見面,景瓊還挺傲,所經苦難,已然消瘦不少,憑生白髮,但是面對劉皇帝,卻不肯下拜,不過,他的兩腿顯然還不夠硬,在衛士的友好幫助下,那對膝蓋還是地落地,匍匐在大漢天子面前。即便如此,景瓊仍舊大膽直視,似乎要把劉皇帝的樣貌銘記心底,帶下地獄,帶去來生,轉世復仇......
劉承祐同樣打量着景瓊,年紀看起來不小了,但身材高大,體魄強健,一看就是個壯士,聽聞被俘前,還騎馬親自斬殺了五名漢軍官兵。迎着其目光,複雜的目光中分明飽含着刻骨仇恨,劉承祐倒感覺像個高高在上的大反派了。
就衝着他這強烈的仇恨情緒,也只有死路一條。
“回鶻與朝廷交好十多年了,何以心生歹意,背反朝廷,悍然集衆偷襲我西進兵卒?今淪爲階下之囚,斧鉞加身,可曾懊悔?”劉承祐主動開口。
聞問,景瓊聲音低沉地反問一句:“西征的漢軍,當真是爲去救西州嗎?”
“自然!”劉承祐臉不紅心不跳,淡淡然地說道:“西州與朝廷友好通往十數載,不下與甘肅,使者僕勒,歷經千難萬險東來求援,泣淚以求,朕心中憐之,爲其忠誠感染,故而遣軍救助!”
“說起來,你們同西州回鶻同出一源,也曾求援於你,只可惜爾不念前誼,拒絕其請!”
面對劉皇帝這番說辭,景瓊幾乎斥之以鼻,不過反應倒沒多大,只是冷笑着道:“聽聞中原乃禮儀之邦,大漢天子更是口含天憲,一言九鼎,如今說出這等誑言,竟不覺羞恥嗎?”
“大膽!”喦脫不在,但聽這胡虜如此冒犯天子,隨侍的一名太監忍不住了,彷彿遭受了了不得羞辱一般,怒斥之。
劉承祐則擺了擺手,並不在意的樣子:“沒想到,回鶻可汗,竟然也有這樣一張利口,還知口含天憲,還知一言九鼎,了不得啊!”
“漢人的書籍,我也讀過,漢人的歷史,我也聽人講過!”景瓊始終昂着頭,繼續以一種譏諷的語氣道:“朝廷名爲西援高昌,實爲圖我甘肅,這等粗淺計謀,瞞得住誰,真當我回鶻人都是無知愚夫?”
“看來是朕小瞧你們了!”劉承祐還是微微一笑:“不過,你既然也讀過漢家典籍,可曾知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你是承認對我甘肅的圖謀了?”景瓊恨恨地道。
“是又如何?”劉承祐淡淡然的,一副我攤牌了的樣子。
“既然如此,我聚兵對抗,是爲保家衛國,延續我回鶻的基業,有什麼好指責的?”顯然,經過朝廷的“審判”,對大漢朝廷的那種高傲的態度與思想,景瓊顯得很悲憤。
呵呵一笑,劉承祐道:“結果呢?”
“就因爲你的偷襲之舉,使得河西血流成河,甘肅生靈塗炭,這就是爾等保家衛國的初衷?”劉承祐語氣仍舊平靜。
提及此,景瓊的雙目頓時就紅了,他可是親眼見到過漢軍犯下的殺孽,他的女人被凌辱,親人被殺害,若不是有衛士看護着,又帶着鐐銬,只怕他就要暴起,嘗試一下同劉皇帝同歸於盡了。
仇恨的目光幾乎化爲實質,景瓊近乎嘶吼着,對劉承祐道:“漢軍素詡仁義之師,卻悍然對俘虜,對平民,濫行殺戮,在我看來,與河西禽獸,並沒有什麼區別,早晚必遭報應!”
“所以,朕再問你,可曾後悔?”劉承祐還是同樣平靜的語氣。
“何悔之有?”景瓊咆哮了一聲。
見狀,劉承祐嘆息了一聲,然後有點意興闌珊地說道:“你極力要求見朕一面,朕也滿足你了。既然無悔,可以無牽無掛地去赴死了吧!”
說着不待其再說其他什麼,揮了揮手,對衛士吩咐着:“發還有司,處決了吧!”
劉承祐是看出來了,這傢伙要見自己,完全是想質問一番,發泄一番。對此,他只覺得,內心毫無波瀾,最主要的,並不能感同身受,失敗者的辛酸,亡國者的苦痛,在劉皇帝這邊,實在是沒有什麼價值。
同時也覺得,所幸西進得早,以這回鶻汗的表現,若是再拖得久些,沒準真能讓他搞出什麼意外來,給朝廷添加麻煩。
“這等胡虜,無禮之極,竟然冒犯天威,簡直罪不可恕,官家您又何必接見,徒壞了興致!”在劉承祐準備練習書法時,侍候的太監試探着說了句。
聞之,劉承祐探手捋了捋筆尖,蘸墨的同時,淡淡地道:“對將死之人,給一份尊重吧!不論如何,終究是朕的手下敗將,階下之囚,勝利者,又何必在意失敗者的咆哮與吶喊......”
劉皇帝只是隨口一說,繼續研墨的內侍卻覺驚喜,趁着喦脫不在,主動說了一句,竟然引得官家對說出這麼一番話,有種榮幸之至的感覺。
對於這些奴婢而言,皇帝哪怕多說一句話,都是對他們的天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