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王昭遠又給劉皇帝講了講遼主耶律璟的幾則小故事。比如開寶四年遼國大旱,耶律璟泛舟於池以祈雨,久而不雨,棄舟立於水中,俄頃雨下。
遼主巡視州縣,見有官吏爲詐民財,故意誘導百姓觸犯禁,因之取財。對此,耶律璟大怒,不只嚴厲處置,還定刑法,此類行舉以死論。
耶律璟畋獵無度,每出獵,必飲至深夜,醉而因小故殺人,羣臣往往難諫,爲其屏斥,然有時,有犯上強諫者,卻也能接納。
......
關於耶律璟,還有諸多故事,而從王昭遠的嘴中,其形象也通過那些瑣碎的細節呈現出來,這確實不是個庸主,漢遼之間二十年的交流下來,這也是大漢君臣達成的共識。
不得不說,這個年紀與劉皇帝相仿,掌握塞北大國的君主,算是一代人傑了。只是,時運不濟,面對的是一個在劉皇帝帶領下強勢崛起的大漢帝國。
當然,這些年下來,耶律璟爲人詬病的情況也就增多了,尤其是喜怒無常,暴躁嗜殺,爲人所懼。
早年的時候,對於耶律璟劉皇帝還是高看上幾眼的,但這幾年,卻沒有當初的那種引爲大敵的讚賞了。他覺得,耶律璟是墮落了,以己度人,作爲一個沒有特殊嗜好的帝王,對耶律璟如今的嗜獵、嗜酒、嗜殺自然瞧不上。
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遼國軍政卻保持着穩定運轉,並且國力增強,軍力恢復,還取得了西平高昌、東滅定安的成果。
見劉皇帝幾番露出感慨之情,王昭遠又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陛下,遼國雖不可小覷,但臣以爲,其猶有四患!”
“哦!”王昭遠顯然是進入狀態了,自信煥發,神采飛揚,見其狀,劉承祐示意道:“願聞其詳!”
“實則也是老生常談!”王昭遠道:“其一,遼國疆域雖廣,卻多大漠荒原,部族林立,雖然臣服契丹,卻始終叛服不定,尤其在有大漢於南面威脅契丹,更助漲其周遭異族的對抗之心。尤其如今,遼國經略西域,更分散其實力。因此,臣以爲,遼國如今就如一虛胖之人,看似強大,其內不堪!
其二,則是遼國軍政雖則穩固,卻是在強硬打擊異己,排斥政敵的基礎上展開的,契丹內四族乃是其皇室統治根基,然當年一場叛亂,令遼主大肆清洗,雖然當時穩固了帝位與國家局勢,但後患卻越埋越深。雖未得實證,但臣猜想,契丹尤其是皇室內部反對耶律璟的人猶有不少!
其三,胡漢矛盾,這一點想必不用臣多贅言,大漢在南北邊陲,同樣深受此擾,而遼國情況更加嚴重。早年遼主爲緩解契丹貴族的敵意,曾打擊過漢族勢力,然而實際上,其仍舊沿其父祖的道路,用漢制之實。
如今,哪怕不提民間,在遼國朝堂上層,漢胡之間的分化異常嚴肅。而隨着韓、耿、高等漢人大族掌握的實力與權力也得到了極大的擴張,這顯然引起了契丹舊貴族的不滿。南北兩面官制,胡漢分治,固然有緩解矛盾的作用,但在大漢昌盛,發散影響的局面下,其隱患甚大。
其四,則是遼主之嗜殺,雖上不及大臣,下不及黎庶,但以細故殺人,濫殺近侍親近之人用以發泄暴虐,臣以爲,此乃致禍之道,長此以往,必受其害......”
這四條,大概是王昭遠對當下之遼國問題的總結了,如其言,確屬老生常談,唯一比較新奇的,大概是第四點了。
劉皇帝沉吟了一會兒,面目之間露出一種欣賞的表情,看着王昭遠,再度道:“王卿辛苦了!”
這一回,能夠明顯得感覺得到,劉皇帝語氣真誠了許多,少了些客套。
王昭遠自是起身謙虛迴應,而後繼續道:“臣奉命同遼國漢臣交往,結果令人失望,彼輩背棄中國久矣,不復南臣,一心甘爲契丹臣虜,對臣所提回歸之事,大多避而不談,甚至嚴詞拒絕。有負陛下所託,還請治罪!”
“無妨!”對此,劉皇帝擺了擺手:“遼國若以高官厚祿待彼等,有此表現,也不足爲奇!那些漢臣,終究入遼多年,於契丹生根發芽,若再把他們當作漢人對待,卻也沒有必要。讓你聯絡,本爲嘗試之舉,亦爲離間,以亂其心,結果如何,倒不重要,卿不必自責!”
“陛下寬宏!謝陛下!”王昭遠心裡當然也是有底的,淡定地應道。
事實上,王昭遠這個漢使去聯絡,有此結果,基本在預料之中的。但是,有些事情,劉皇帝同樣清楚,在武德司以及軍情司對遼國漢臣的秘密聯絡中,卻有不少漢臣,表示願意爲大漢效力,還有態度曖昧者......
顯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契丹人而言也一樣。那些漢人貴族、官僚,又豈會真的死忠於遼國,最終還是得看利害關係。
首鼠兩端,經常爲人所鄙視,然而這世間大部分人,在面對類似的局面時,大多都會做出相同的決定,留一條後路,或許是近乎本能的一種舉動。
“陛下,還有一事,或許朝廷當有所注意!”在劉皇帝思慮間,王昭遠又道。
“直接講!”劉皇帝的反應很乾脆。
“臣聽聞,困於西域多年,愈難守之,契丹已有自西域撤軍的意思!”王昭遠道。
“嗯?遼國撐不住了?”劉承祐略感意外。
“據臣探得,如今遼軍屯於西域者,有近四萬軍隊,然供養其的民力,只剩下三十餘萬人,連年的戰亂以及人口流失,餘者也多老弱。並且,對契丹多懷仇恨以及反抗之心。
再兼西面的黑汗王國,不斷東侵,遼軍雖然打了不少勝仗,但從未取得決勝的效果,由於遠征,越打越困難,到如今,已成內外交困,騎虎難下之勢。
眼下的西域,一片破敗蕭條,已難爲遼國提供財貨牲畜,故而遼國捨棄之心漸漲......”王昭遠解釋道。
“遼軍能以數萬之衆,滅了高昌,面對區區一個黑汗國,兵愈多,反而打得愈艱難!”劉皇帝嘀咕着。
談及軍事,王昭遠頓時興致盎然,面對皇帝,侃侃而談,說出他的見解:“臣觀遼軍西征,前後有此反差,不足爲奇。
西州回鶻雖有百萬之衆,卻御備無方,指揮不力,爲遼軍各個擊破,其彼時西州富庶,物產豐盛,積蓄甚多,使得遼軍就食於敵而少後顧之憂。
然而,回鶻覆滅後,遼軍已爲久戰疲憊之師,打于闐受挫,黑汗突襲,更遭大敗。其後作戰,縱然增兵,遠征的劣勢也被放大,再兼西州的衰敗,後繼乏力,使得遼軍形勢日蹙。
因此,臣認爲,不是黑汗國強大,而是遼軍天時、地利、人和皆處下風,其猶能堅持這兩三年,已是其能了!
如欲解決其問題,唯有繼續增兵,以強大的實力,打一場決戰。然而,遣偏師徵西域,遼國已是勉強,只要大漢在,遼軍永遠不可能徹底分心他顧!”
可以說,遼軍西征已快六年了,前三年,勢如破竹,大發戰爭財,收取勝利果實,後三年,則明顯轉落下風,兵逐漸陷於泥潭,十分掙扎。
滔滔不絕一番話,王昭遠說得也是口乾舌燥的,劉皇帝讓喦脫給他換了一杯茶。輕笑道:“如此說來,西域很可能便宜了那黑汗國?”
“倘若遼主真的決定撤軍,如無意外,只怕是的!”王昭遠嘆道。
劉皇帝雙目之中閃過一道漣漪,他在想,遼軍若退,是否趁勢西進?只是一晃而過的想法,很快理智便佔了上風,如今西域的局勢尚不清晰,貿然去淌那渾水,不智。
嘴角揚了揚,擡眼看着王昭遠,劉承祐道:“與卿一談,朕所得甚多,稍後陪朕用膳,算是朕爲你接風洗塵吧。另外,也不用回東京了,此番出巡,就隨駕吧!”
“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