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投射在宮室之間,將日光所及之處,都照得亮亮堂堂的,同時也釋放着熱量,所幸有殿宇樓閣的阻擋,身處垂拱殿內,尚能感受到一絲清涼。
此時的垂拱殿內,是這樣一副場景,內侍宮娥們垂頭束手,一副小心翼翼,不敢有過多動作,符皇后端坐在椅子上,雍容嚴肅,目光凜冽,微微下垂的胸脯略有起伏,顯然是生氣了,使得殿中的氣氛都壓抑了幾分。
劉皇帝呢,則近立其側,一手撫大符後背,一手執扇,殷勤地給皇后扇着風,臉上陪着笑道:“莫氣!氣大傷身,這天氣已然令人煩躁了,你就別再生悶氣了!劉昉、劉旻這倆小子,素有主張,青年意氣,我原本也只打算讓他們去北邊磨礪一二,卻也沒想到,他們兩個這般大膽,敢如此涉險......”
見劉皇帝如此放低姿態,輕言細語,符後卻有些不領情,斜眼看他:“他們**事,你要歷練他們,成全他們,我都沒有意見,但總要適度,過猶不及的道理,你會不懂嗎?還要瞞着我們,爲他們虛應掩護!
大嫂進宮,談及此事,就不禁落淚,劉旻纔是十六歲,你就讓他上戰場,還去那般遙遠險惡的漠北!你別以爲我不懂,哪怕不與遼人作戰,進軍都是步步兇險,你這當爹的,就這般放心,於心何忍?
你是沒看到大嫂落淚的模樣,爲劉旻之情,快出心病了......”
這是劉昉、劉旻兩兄弟出塞之事爆發了,此前,被劉皇帝下令封鎖消息,就是爲免皇后、賢妃及魏王太妃這些當母親的擔心。
然而,消息嘛,總有泄露的一日。這不,事發之後,皇后就找上門來了。事實上,對劉昉與劉旻二子不約而同的決定,劉皇帝心中是十分讚賞了,不論此去成敗如何,就他們表現出的鬥志氣度,便很讓他欣慰,不墮天家威嚴尊榮。
當然,面對一副護犢子表現的大符,劉皇帝還得善加安撫,寬慰道:“此二子,卻是膽大妄爲,不知所懼,待他們還京,定要好生教訓一頓!”
“你能保證他們安全回來嗎?”大符仍舊不假辭色。
劉皇帝表情微滯,而後嘆道:“莫說大嫂了,劉旻是你親生的,他們兄弟也是我的種,做父母的,哪有不擔心子女的?只是,如今他們隨大軍在域外作戰,朝廷也失去了消息,事已至此,已不在我與朝廷掌控,只能爲他們祈福,希望他們能無兇無險,順利凱旋了!
再者,此番北伐,數十萬將士浴血作戰,同他們一起北擊大漠的將士,哪個沒有父母?他們的父母,又何嘗不擔憂。
只是,作爲我的兒子,作爲大漢的皇子,要成爲朝廷的棟樑,他們既然做出了選擇,願意肩負起自己的使命與責任,我們也應該支持、認可......兒有慷慨之志,你們做母親的,可不能給他們拖後腿,要是傳出去了,讓其他人如何看待?”
見劉皇帝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大符終是嘆了口氣,表情也緩和下來,幽幽道:“我又何嘗不知?”
顯然,大符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極具政治眼光,心中清楚,此事至此,劉皇帝也不會有什麼辦法的。有此表現,也只是心憂愛子過切罷了。
“你我夫妻多年,我知道你素來深明大義,顧全大局的!”見大符神色緩和,劉皇帝表情也輕鬆了下來,說道:“等他們回京,隨你怎麼處置!”
“希望他們能平安歸來吧!否則,不知賢妃與大嫂該有多心疼!”大符道。
劉皇帝繼續給大符扇着風,道:“大嫂一向視劉旻爲親子,這麼多年了,愛子之情自然深厚,若是因此事有所閃失,那就是我的罪過了。大嫂那邊,還是煩勞你代爲撫慰了......”
“我儘量吧!”
還是如過往那般,很多事情,都是大符在給劉皇帝擦屁股,做善後事務,劉皇帝自己都習慣了,大漢宮廷能夠一直保持着穩定,大部分都是符後的功勞。
待大符離開之後,劉皇帝終於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茶盞猛灌一口,表情變幻一陣,苦笑着問一旁的喦脫:“你說,朕是不是有點怕皇后?”
這或許是個要命的問題了,喦脫堆着笑:“這是官家與娘娘感情深厚,何談怕與不怕......”
“哈哈!”劉皇帝輕笑了一陣,而後道:“還是賢妃省心,沒來找我質問!”
“劉昉、劉旻這倆兄弟,當真魄力十足,不愧是朕的兒子!不過,他們是慷慨出擊了,累我受這埋怨。”良久,劉皇帝嘀咕道:“但願,能夠有所建樹,平安歸來吧!”
就如他說的,肯定劉昉兄弟倆選擇的同時,劉皇帝這心中,又何嘗沒有擔憂呢?那畢竟是他的兒子,還是十分看重的兒子。只不過,將這些帶有軟弱性質的情緒表現出來,不是劉皇帝的風格。
沉吟間,劉皇帝思緒翻飛,他想起了不久前劉廷翰上奏的一份請罪書,上邊對他出塞無功折返的情況,做了一番詳盡的稟報,因靡費兵馬錢糧而無收穫,自覺愧對朝廷,辜負皇帝信任,自請責罰。當然,他還是把軍中急躁、冒進的情緒,以及他對形勢顧忌、遼國動向的一些猜測判斷,一併做了解釋。
事實上,樞密院、兵部雖不缺石守信、曹彬、潘美這樣名將,朝中也不乏運籌帷幄的能臣,但論及戰場上的情況,對瞬息萬變的戰機的把握,還得看前線的將帥,他們對於戰場形勢的認識與判斷纔是最有價值的。
因此,對於劉廷翰的“畏戰”不進、無功而返,劉皇帝並沒有過於苛責。相反,爲了安撫其心,還手書回覆,告訴劉廷翰,離弦之箭的威力有時候不如引而不發,他那三萬大軍,就是一支鋒利的箭矢,蓄勢待發,劉皇帝將掌控弓箭的權力給劉廷翰,如何把握,聽其自決。
從本心來講,對於劉廷翰的謹慎持重,劉皇帝還是比較認可的,畢竟契合他的習慣,過去他不乏大膽冒險的決策,但本質上,還是個厚重求穩的君主。
同時,鑑於軍中將校意見不一帶給劉廷翰的龐大壓力,劉皇帝還讓樞密院擬製,措辭嚴厲,正告中路將士,確立劉廷翰的權威,緩解其壓力。
不論心中具體作何想法,但不得不說,對於他的將帥們,劉皇帝還是予以充分的尊重與信任,不以一時得失論成敗。當然,也是二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權勢與威望,給了劉皇帝足夠自信的底氣。
在大漢帝國的體制中,皇權已然得到了極大的強化,在結合劉皇帝個人的權威,自然更上一層樓。
因此,到如今,大漢帝國的權力結構其實是很不平衡的,哪怕劉皇帝善於玩弄權術,大搞權力制衡,並構建了一套比較完善的制度與國家管理體系,但他本人就是這個看起來完善體制的最大破壞者。
發展到如今,一旦劉皇帝這邊出了問題,那麼必將影響到整個帝國。當然,也就是劉皇帝了,換任何一個後繼之君,都難以做到這一點。
考慮到劉廷翰的奏章,劉皇帝心底也隱隱有個聲音,若是楊業、王彥升兩軍也一樣,哪怕同樣無功而返,毫無建樹,只要能順利歸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的。
劉皇帝終究還是人,也會有私念,雖然這些年一直壓制着,但畢竟存在。過去因爲太后、因爲兄弟,他做了不少他不怎麼樂意的決定。
適才符後氣勢洶洶前來質問,劉皇帝之所以褪下那強勢的外表,更重要的,還在於對大符的憐惜與愧疚之情。一共三個兒子,一個過繼出去了,如今,兩個都派到戰場上去,讓她擔驚受怕......
“喦脫,去,讓張德鈞查查,究竟是誰走漏了消息,朕的禁令,已經不起作用了?”擡起頭,劉皇帝冷冷地對喦脫吩咐道。
“是!”
一聽此諭,喦脫就忍不住心頭髮顫,皇帝這殺氣騰騰的模樣,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受到責懲,多少人丟掉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