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1章 襄陽王
過去無數事實與案例都證明,帝國的重心不在京城,而在那座鑾駕。劉皇帝所處,纔是大漢的絕對權力中心。
與之相比,帝都在哪裡,反而成爲次要的了,即便以洛陽之雄壯,因爲帝駕長期不在,也失了幾分顏色。
當初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新洛陽方纔落成,然而真正使用的時間卻不長,不論是何原因,終顯遺憾。
劉皇帝以洛陽爲京,看中的是它的山河形勝,但真要說哪裡住得舒服,顯然還是開封。
而問大漢的貴族公卿們,也是更喜歡東京的,那裡的繁榮可以說已經達到這個時代的頂峰,同時也更靠近河北、中原、東南這些大漢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除軍事之外,政治、經濟、交通的優勢太大了。
在如今這個時代,在黃患威脅沒有爆發的情況下,洛陽雖是千年古都,但與開封相比,就當下而言,也確實不那麼受歡迎。
更關鍵的,在於習慣,太原是龍興之地,開封是肇基之地,洛陽算什麼?劉皇帝始終不肯大修開封皇宮,或許也存着那麼一絲玄妙的顧慮,要是開封徹底完善,變成一個完整的安樂窩,他怕是真不願意挪窩了,那修洛陽就毫無意義了。
當年西遷洛陽,攏共待了不到十年,自泰山封禪,西歸之時,途經開封,駐足停留,一停經年,便至開寶二十二年。
因此,過去的這些年,洛陽難免尷尬,雖是大漢名正言順的帝都,但皇帝常年不在,朝廷機構冷清,職能也再度爲開封所替代。
然不論歷史底蘊,城池廣大,還是宮室壯麗,洛陽都是勝於開封的。可以相見,二都之爭,會是長期性的。
不得不說,符後的病逝,對洛陽而言,是一個契機,一個迎回皇帝與朝廷的契機。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時隔多年,劉皇帝再度駕臨西京。
由於國喪期間,迎駕儀式自然沒那麼熱鬧,但多了幾分莊嚴肅穆。
鑾駕自北而來,繞城而行,至定鼎門外,洛陽府及留臺官吏們,早已準備好了迎駕事宜,格外仔細,不敢有絲毫大意,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抑或引得劉皇帝不愉,那後果難料。
定鼎門前,鑾駕在御者的操作下停了下來,緊跟着,整支隊伍從行進狀態解除。在所有圍觀者好奇兼敬畏的目光中,簾幕掀開,順着步梯,劉皇帝緩緩走下。
雖然他竭力地表現着自己的強健,不需人扶,意圖僞裝出一個堅硬的外殼,但是,那股遲暮之態仍舊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符後的死對他的打擊,確實是巨大的。
此前劉皇帝的髮鬢還夾雜着少許灰色,但如今已是一片雪白……然虎老威猶在,越是如此,越是讓人敬畏。
悽風襲面,劉皇帝仰首望着洛陽高大巍峨的城垣,注視了一會兒,低喃道:“洛陽,朕沒記錯的話,有十年未見了吧……”
“官家,整整十一年了!”嵒脫聽了,輕聲道。
“真是不短啊!”劉皇帝感慨了句:“壯麗依舊啊!”
“只有官家在,纔不負西京之名,否則,再是壯麗,也如無物!”嵒脫小心地恭維道。
“安守忠呢?”劉皇帝問。
眼下的西京府尹乃是襄陽王安守忠,自從安東都督府卸任,休養幾月後,便被起用,任洛陽府尹。
在大漢諸多勳貴望族中,安氏算是比較低調的了,沒有什麼過錯,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功績,擁有傳承的二十四功臣家族中,存在感如此之低的,大概也就安氏了。
然而,安氏恰恰是大漢爲數不多的異姓王之一。大漢公侯衆多,但在王爵的授賞上,可謂吝嗇了,對宗室尚且嚴格限制,皇子都是幾個經考覈,何況異姓了。
時至如今,大漢異姓王,也就符、趙、安、錢四家,並且家家都有極深的歷史淵源。這其中,安氏的份量,怎麼看,怎麼比,都顯輕薄。
符氏自不用多說,這是三代以來的常青樹,一大家族在軍政壇上影響力十足,從劉知遠開始就多加籠絡,更別提符後與太子這層關係了。趙匡贊家族,則有鎮守幽燕,屏障河北之功。淮海王錢弘俶,則把兩浙完完整整地獻給朝廷。
與這三者相比,安氏的王位來得有些太容易了,皆因安審琦坐鎮山南,制壓兩湖,拱衛中原之功,而這一點,如今看來,說服力實在不強。在很多人眼中,當年安審琦的作用,換個任何一個有能力的疆臣,都能做到。
事實上,因爲安審琦坐鎮襄陽,使大漢數年無江漢之憂,等朝廷騰出手之手,收復兩湖,就如庖丁解牛,水到渠成,這其中都有安審琦打下的基礎。當然,很少有人結合開國之初的形勢去看待問題,以及正視當時安審琦的影響力與對朝廷功績。
在大部分人眼中,安審琦只是佔了出道早,名望高,在後晉崩潰之時,又獲得了一塊好地盤,運道十足。對安審琦評價尚且如此,對繼承他爵祿的安守忠評價則更低了,只是有個好爹罷了。
相比之下,丟了王位的高氏,就顯得有些可惜了,難免讓人鳴不平。要知道,高行周當初可爵至於臨清王,也有切切實實平定魏博之功,而比起江漢之患,國初的魏博之亂,可是直接危及到剛剛建立不久的大漢王朝。
就是這樣,高行周死後,王位也沒能承襲下來,雖然名義上是高懷徳主動推辭,然而,背後若無劉皇帝的意志,高懷徳再謙恭,也不至於主動把王爵往外推。
因爲那些非議與流言,安守忠還曾主動上表,請辭王爵。劉皇帝也還真心動過,不過最終還是沒有同意,回了一道詔書安撫。爵銜榮祿,國家所賜,豈能輕辭。
當然,劉皇帝的考慮並不只安守忠一人,若是準了此請,那置其他諸王於何地?再加上,劉皇帝的心眼,也不是任何時候都那麼小的……
“臣等恭迎陛下還京!”很快,安守忠與一干西京重臣趕來,恭敬行禮。
“平身!”
一時沒有作話,劉皇帝仔細地打量着安守忠。不得不說,安守忠保養的不錯,他年紀與劉皇帝相仿,但明顯精神許多,像美酒一般,越陳越香。秋風之中,長鬚與衣袂齊動,這翩翩風度,可把劉皇帝比下去了。
“許久不見,安卿風采依舊啊!”劉皇帝輕聲誇獎道。
聞言,安守忠趕忙道:“臣昏昏老矣,愧不敢當!陛下龍姿鳳儀,聖明之光,令人欽慕,臣數十步外,即不敢仰視……”
“聽說洛陽被你治理得不錯!”劉皇帝又道,語氣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爲免辜負陛下與朝廷信任,臣只是略盡職責,不敢懈怠,如此而已!”安守忠應道。
大概也正是長久地表現出這種低調與謙卑,安守忠方纔顯得不那麼起眼,然而事實上,歷數大漢帝國肇基立業的進程,諸多大事中都有他的身影,不論是淮南之戰、平南之戰,抑或北伐……
當然低調不是沒有好處的,那麼多公卿貴族之中,安守忠是極少數不受劉皇帝猜忌的人,大概也是安家與宮廷沒有牽絆,且不戀權力的緣故。
“這些都是西京留守職吏吧!”劉皇帝又指向安守忠身後的那些人,還不少,足有三十多人跟着到駕前叩見。
“正是!”
在安守忠的示意下,一干人再度誠惶誠恐地行禮,好些人緊張的表現,甚至顯得有些不堪,毫無大漢高官的風采。
劉皇帝只是淡淡地掃了一圈,所有人都像受到了壓制一般,下意識地把頭低下,不敢側目。
“朕看過你們了,你們也看到朕了,朕就不再另做接見了!”劉皇帝淡漠道。
“是!”
如果說過去的劉皇帝,深沉內斂,讓人有莫測敬畏之感的話。那麼現如今的劉皇帝,冷漠到近乎純粹的模樣,則能讓人恐懼到骨子裡。
早年的劉皇帝,爲了營造威嚴,有些冷硬表現太過刻意,露於形跡,那麼現在,幾乎沒有表演痕跡了,然越是這樣,越讓人心頭髮寒。
“進城!”
一直到劉皇帝返回車駕,在場衆人方纔如釋重負。
一名官員驚魂甫定,顫着聲對安守忠喚了聲:“府君!下官等是否有紕漏,陛下這是何意?”
安守忠沒有答話,只是擰着眉,望着鑾駕方向,良久,方纔重重地嘆息一聲:“話不多說,今後做事,務必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