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綜合各線戰況,漢軍都佔着場面上的優勢,但其間的風險,就算憑着戰將的嗅覺,楊業都能感受得到。漢軍,幾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不能出現任何意外,否則必然陷入崩潰的境地。
鏖兵至此,漢軍已經盡了全力,不能出現任何意外,還得求速戰,以關中如今的情況,根本無法支撐大軍長久作戰。打消耗戰,漢軍絕對耗不過蜀軍。王峻出用險策,南出逼蜀軍決戰,一定程度上,也有些無奈。
當然,王峻若沒有存着一舉擊潰蜀軍,得建大功的心思,選擇穩妥地守在寶雞的話,局面同樣也不會這樣緊張。
蜀國在孟昶的治理下,承平十數年,軍備不精,蜀兵的戰力,雖較於中原、雍岐之軍弱上不少,但也不全是撈貨。其間就有一部分來自成都的“禁軍”,再加上,隨何重建投靠後蜀的秦鳳兵,戰力不俗,在與漢軍的作戰過程中,很頂,給漢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回撤期間,沿途走過戰場,收容傷員,驅俘敗卒。
“統軍,這些蜀兵,打仗不行,溜得倒挺快,慣會翻山越野,鑽入山林,很快便沒了身影,我們實在追之不及,沒抓到多少人......”手下一名指揮,策馬至楊業身側,嘴裡報怨道。
此前忙於追亡逐北,無暇偏顧,自然給了蜀軍敗卒亡命的機會,蜀卒也多機靈,散入山野。
聞言,楊業收起心中的顧慮,擡眼望了望周遭的山野,臉上倒沒多少意外:“逃了就逃了吧,俘虜多了,還浪費我們的糧食。此間荒野險地,彼入其間,能否活下多少人,都是問題。”
耗費了不斷的時間,戰果基本統計出來了,漢軍折騎卒兩百餘,直接殺亡蜀卒便有上千,至於踐踏而亡、受傷、失蹤等其他損傷,則無法統計。總之,隨韓保貞出散關有六千餘軍,大抵折損過四成,能逃回關卡的,恐怕更少。
即便如此,也是一次以寡敵衆的大勝了,與其他軍官的興奮相比,楊業卻表情嚴肅:“竟累我傷亡了這麼多弟兄!”
不過,楊業那嚴肅的表情間,似乎透着點“得力便宜還賣乖”的意思。
俘虜不多,只抓到了三百來個蠢蛋,輕傷的還給救治,重傷者,都不用楊業多吩咐什麼,都被補刀,解除痛苦。
糧食倒是繳獲了不少,蜀軍出關,足足帶了兩百多輛騾車,運輸糧械的同時,也方便擺“車陣”抵抗漢騎。結果,全便宜了漢軍,韓保貞這是做了一回盡職盡責的“運輸大隊長”。
“留下一部分軍用,剩下的全部運到大營去!”對這批糧械,楊業直接做了決定。
......
雞峰山,西峰。
蜀軍中壘下,隨着攀上營柵上的岐軍被蜀軍逐漸驅趕而下,也宣告着漢軍一整日的猛攻,再度以失敗告終。殺聲漸止,回首望了望西斜的夕陽,在陣前督戰的王峻臉色鐵青,幾乎是咬着牙說:“收兵!”
伴着鳴金聲響,潰散下來的岐軍跑得更歡了,一窩蜂地朝漢營而來,然後被守營禁軍控制約束。蜀軍營壘下,倒了一地的屍體,隨着最後一名跑得慢的攻寨士卒被蜀軍的箭矢射死,場面漸漸安靜了下來。
隨着中軍這邊罷戰,負責在蜀軍兩翼做牽制的漢軍,紛紛撤軍還營。這已經是漢軍連續進攻蜀寨第三日了,除了第一日,收穫最大,差點擊破蜀寨之後,接下來兩日,漢軍攻勢更猛,但蜀軍的守勢也更穩。
蜀軍似乎也找到了對抗漢軍的竅門,正面野戰對決打不過你,倚寨慫守,還拖不死你?張虔釗似乎也明白了這個道理,親自坐鎮中壘,激勵士卒,漢軍的急躁欲戰,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麼。彼愈急,他愈安穩,左右蜀營中,糧秣充沛。哪怕蜀道輸送糧秣艱難,刨去先期的各類損耗,蜀軍仍舊不缺糧......
而漢軍這邊,氣氛則有些壓抑了,傷兵還營,呻吟不斷,怨氣滋生。漢軍終究是禁軍與方鎮兵糅合在一起的,戰事進展不順,拖延下來,矛盾自然地產生了。
而在中軍帳中,王峻頭一次,衝着諸將發火了:“蜀軍兵非精兵,寨非固寨,營非險營,侵攻三日,不得存進,爾等枉稱精銳!”
他這一發火,禁軍將校還算給面子,雖然有所不滿,卻沒有反駁,直接表現出來。但在場的方鎮將校們則受不了這個鳥氣,一個個臉色難看,尤其是今日攻寨失敗岐軍。
“戰事不利,招討使身爲統帥,不思己過,反而諉罪於將士,是何道理!”帳中只沉寂了一下,很快一道稍顯暴躁的聲音吼了出來。
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王峻聞聲而視,表情一陰。在帥案側首,一名頗爲英武的年輕將領,嚴肅端正地坐着,身着亮甲,氣質出衆。他便是晉昌軍節度使,燕王趙延壽度兒子趙匡贊,此時仍在軍中。此帳中,論名爵當屬他第一,但職卻暫居王峻之下。
當然,出聲反駁的,不是趙匡贊,而是他身後,一名滿臉兇相的粗壯大漢。此人名叫趙思綰,是趙匡讚的牙將,說他“兇相”,是因爲他臉上刻印着幾道猙獰的疤痕。
王峻冷冷地盯着他:“你是在質疑本將嗎?”
趙思綰儼然早看王峻不爽了,直直地頂道:“將士們憑這一腔血勇,衝擊營壘,在蜀營下已倒下兩千多人,何其壯烈。招討使不思自己決策之失,將兵之過,是何道理。”
趙思綰話說完,趙匡讚的臉色變了,王峻的臉色也變了,變得更加陰沉,直接暴喝道:“一個小小的牙將,竟敢咆哮帥帳,頂撞主將,不知軍法之森嚴?來人,將此獠給我拿下!”
帳前衛兵立刻入內,準備拿下趙思綰。趙思綰見狀,臉色一狠,下意識地去拔刀,被自身後的趙匡贊給按住了。
“招討使!”趙匡贊冷靜地看着王峻。
剛開口,卻見王峻厲聲下令:“拿下!”
這下沒給趙思綰反應的時間,被控制住了。見狀,趙匡贊麪皮抽搐了一下,吸了一口氣,說道:“王使君,恕趙某管教不嚴。趙思綰粗人一個,口無遮攔,莫與之見怪。”
王峻回視着趙匡贊,又瞥了眼滿臉不服的趙思綰,冷冷地說道:“區區牙將,竟然如此囂張跋扈,趙節帥,是該好好管教......”
王峻話還沒說完,卻聞趙思綰又在那裡引戰了:“這兩日衝陣在前的,都是我等岐軍、雍軍,聽聞朝廷禁軍戰力不俗,何以龜縮在營中——”
“閉嘴!”這回,卻是趙匡贊回頭狠狠瞪了趙思綰一眼,避免他說出更“露骨”的話。
禁軍與方鎮兵之間,自然是有矛盾的,禁軍自認高人一等,也是很正常的事。但這其間的問題,是不能拿到嘴上說的,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趙思綰當着衆將的面說這話,影響是很壞的。
果然,帳中不管何等身份,臉上都露出了異樣。
見狀,王峻的臉色已經不是用鐵青就能形容的了,眼神冷酷,當即下令:“將此狂賊拉出去斬了!”
“王使君!”趙匡贊急了。
“趙節帥!”王峻以更大的聲音壓制住趙匡贊,環視一圈,冷聲道:“此賊頂撞主帥,妖言惑衆,挑撥軍心,實亂軍之賊。不殺之,何以正軍法,何以肅軍威?”
“拉出去!”
“我不服!”見王峻想殺自己立威,趙思綰卻是忍不住了,頓時反抗着高呼,此人力大,在兩名力士的鉗制下,還差點掙脫了。
衛士卻是不管,拉着他便要出去行軍法。
“且慢!”趙匡贊也忍不住吼了聲,幾乎喊破嗓子。
不管趙思綰其罪是否當死,但當着他的面,要殺他的牙將,這可是正面打他的臉。嚴肅盯着王峻,趙匡贊說:“王使君,陣前殺將,可不利於軍心士氣!”
“若任此獠猖狂,才更加敗壞士氣!”王峻冷淡道。
聞言,趙匡贊捏緊了拳頭,逼視:“使君真要殺趙思綰?”
“必殺!”王峻強硬地回道。想要嚇住他,趙匡贊還嫩點。
二人對視着,帳中氣氛眼見着更加緊張了,良久,趙匡贊深吸了一口氣,指着趙思綰道:“趙思綰作戰勇猛,縱有罪,殺之可惜。莫若以其衝陣,戴罪立功。明日,我遣其率雍兵衝寨,必破蜀軍!”
趙匡贊,顯然有點意氣用事了。
王峻臉色仍然陰着:“若不能破寨呢?”
“只要趙思綰沒有戰死,我親自砍了他的頭,給王使君一個交代!”趙匡贊冷冷地擲下一句話。
聞言,王峻似乎考慮了一會兒,輕蔑地看了趙思綰一眼:“本將暫留其一條命!”
一場激烈的爭端,暫時被壓制下來,稍微觀察了一圈帳中各將樣態,形色不一。
在帳中踱了幾步,王峻心思沉重,一咬牙,鄭重地說道:
“明日,本將親率禁軍爲攻寨主力,衆軍輔之!不破蜀軍,誓不休戰!”
王峻也是豁出去了,高聲說道:“明日攻寨,本將若在敵營弓矢射程之外,三軍將士,但可對我執行軍法!”
此言一落,衆不禁愕然,但見王峻那張生硬的臉,原本的些許怨氣,一下子被壓制住了。
待衆將退去,王峻落於帥案後,不由擡手揉了揉眼睛。他的決定,顯然是冒險,但從一開始帥師南來之後,沒個結果,他就只能繼續冒險下去。
思及軍中的各路鎮軍,包括暫由他統一調度的岐軍,他也是頭疼不已。王峻打心底,是個驕傲自矜的人,以他的心氣,對這些不服管教的雜兵,就該以最嚴厲是手段打擊。但是,想想可以,卻也不敢真這麼做。
“派人,盯着趙匡贊那邊!”王峻對麾下都校吩咐着。
“您懷疑他們有異動?”
“有備無患罷了!”王峻嘆了口氣。
稍晚點的時候,楊業那邊大勝的消息傳來的,同來的,是大量繳獲的物資。
得悉情況,王峻大喜,連嘆楊業少年英雄,皇帝陛下沒有看錯人。當即着人大肆于軍中宣傳,鼓舞士氣,同時,自輜重營中取出肉食,犒賞三軍,以振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