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外春光,分外明媚,但大漢的諸多勳貴們此時可沒有多少心情來欣賞這大好風光。雖然神色各異,但大多在回味適才功臣閣內劉皇帝那番談話。
總的來說,受益頗多,大開眼界,同時也不少震懼。劉皇帝那番話,對在場的功臣勳貴們而言,還是有具備莫大的衝擊,極大地震撼了他們。
既在內容,也在態度!這還是頭一次,在公開場合,當着諸多外臣的面,毫不收斂,露骨地講他的興亡之論,輸出他的歷史之辯。
並且,毫不留情地,撕碎了由劉皇帝自己、貴族、官僚及普天之下所有食利階層羅織的那件光鮮亮麗的外衣,露出裡面血淋淋的真實。
雖然劉皇帝的那些想法與觀點,很多人都不認同,甚至覺得委屈、鬱悶,就因爲這?這也能說服人?乃至於,覺得劉皇帝的那些念頭很奇葩,很幼稚......
但同樣的,他們也深深爲之擔憂,當全天下最有權勢、最具威望的人耍起流氓時,何人能制之?而身爲“普通人”的他們,又當如何應對。
時至如今,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劉皇帝是真的老了,身體是真不行了,也堅持不了多少年了,他漫長的統治生涯已然進入末期,正在走向結束。
然也正因如此,方讓這些公卿勳貴們不得不認真考量,如何順利安穩地度過這“後開寶時代”。I劉皇帝從來不是一個安分的主,這與年紀、身體狀態無關,若全無保留信他嘴裡的話,那纔是真的蠢。
同時,這樣狀態的劉皇帝也最不好惹,最爲危險,畢竟,誰也不想拿自己乃至整個家族的命運去堵劉皇帝這段最後的時光漏勺。
今日劉皇帝的話很直白,雖然口口聲聲稱他們手足子弟,視他們爲帝國根基與嵴樑,但又毫不收斂地表露其猜忌,猜他們居心叵測,忌他們禍國虐民。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對於他們這些人,劉皇帝並沒有採取那些殘酷的、駭人的、慘痛的手段的意思。
擺在面前的,就那麼兩條路,嚴格得說只有一條路,不管去邊地從軍打仗,還是到各封國墾殖開拓,都是對外發展,想要再向過去那般,坐着躺着對內剝削壓榨,顯然是不可能了。
至少劉皇帝還在世期間不大可能了,依劉皇帝的性子,既然擺出了選擇,那麼接下來必會死盯着此事,如再犯事,面臨的恐怕就是最嚴厲無情的打擊。
此前雖有各種“依法處置”,但在事情不是特別嚴肅,情節不是特別深重,涉及到勳貴核心成員之時,不管是劉皇帝還是朝廷在處置結果上,總歸是留有那麼一絲情面的。
就如平原公孫立,他的親戚故舊過去搞出了那麼多是非,但真正被重懲的只有其幼子,至於其他人等,雖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但終究只是些枝葉罷了。
今日劉皇帝又拿孫立來當反面教材,還特地點出他那個在西北吹沙子的愛子,其中的警示意味已然十分明顯。
因此,留給勳貴們的選擇餘地並不多,但至少還有。聰明人都知道該怎麼去做,如石守信、曹彬等機靈者,腦子裡已然形成了“立足國內,發展封地”的“戰略”規劃......
聆訓勳貴們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緩緩離去,一同承受着今日劉皇帝所言帶來的衝擊,不時小聲議論着。
楊業還是和王彥升走在一起,只是扶着他的手收了些力,因爲楊業發現這老兒明明還能走,哪怕有點瘸拐。
看着滿身老暮的王彥升,楊業心中也難免觸動,他也是年近花甲的歲數了,並不比王彥升年輕多少。而關係親近的老兄弟同袍們,如王審琦、郭進者,都已經先後去世,還活着的都屬碩果僅存,都得且行且珍惜。
不過,楊業掃了眼周邊後,還是忍不住問道:“光烈兄,你究竟......”
聞問,王彥升偏頭看了楊業一眼,迎着他的目光,澹澹一笑:“當聾時則聾,當昏時則昏,老夫已年逾七旬,病情有所反覆,也屬正常,不算欺君吧?”
聽王彥升這麼說,楊業明白過來了,眉頭緊鎖,沉思良久,方道:“何至於此?”
見其反應,王彥升幽幽道:“你與我不同,你是陛下的元從股肱、腹心大將,又與陛下攀了親家,飽受信任重用,自然穩如泰山。
老夫可不一樣,以我的性情,是受不得約束與委屈的,也不願像孫平原那般被拿出來做反面典型,自然只能湖塗一些,得過且過,求個晚年罷了!”
說着,王彥升長嘆一聲:“就如今日,老夫的病就有些好轉,陛下的訓戒可是字字入耳,句句扎心!你也是聽明白了的吧,陛下這是把我們這些功臣勳貴,當成那些禍國殃民的奸賊來防啊!
看看這當今的世道,天下是我等打下來的,坐享其成的卻是那些文官學士,擺弄刀筆的,地位待遇竟能高過千萬浴血拼殺的將士,對我等頤指氣使!
我們這些人,有國家奉養着,日子再拮据,都有錦衣玉食,何至於去欺君虐民?要說虐民之深者,還不是那些文臣士族,這些年,朝廷出了那麼多大桉惡桉,揪出了那麼多盜國蠹蟲,殺了那麼多貪官污吏,與那些冠冕堂皇、男盜女娼之輩相比,我等勳貴犯的那些事,算得了什麼......”
聽王彥升開口就是一通抱怨,並且一開口就有些停不下來,楊業趕忙勸阻了一聲:“兄臺慎言啊!”
“你看!”見狀,王彥升呵呵一笑:“我能不湖塗些嗎?否則,依老夫的性子,如今還不知待在何地,或許連這功臣閣都進不去!”
對於王彥升這話,楊業並不能認同,楊業畢竟是劉皇帝的忠實擁躉,已經到愚忠的地步了。不過,終究是曾經兩肋插刀、馳騁大漠的老戰友,還是善意地勸慰道:“陛下治國用人,自有其考慮,對我等恩典,已是深厚,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即便不爲自己,也當爲子孫後代考慮一二。”
對此,王彥升沉默了下:“若非爲了子孫後代,我豈能如此?這麼多年,老夫強撐着,還不是想多活幾年,也讓那些不成器的兒孫們能多過幾年快活日子,讓老夫用命拼出的爵位,能多存在一些時日......
只是如今看來,連這個願望,似乎都很難了!”
聽王彥升這麼說,楊業道:“兄臺是否太悲觀了!子侄們有能成器者,大可全力支持,拼出一片功業來,難道不比單純仰仗門楣榮光、祖宗庇佑要實在得多?”
瞥了楊業一眼,王彥升道:“我家子孫,若有你家虎兒之資,還能有此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