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天光之下,邙山各處,轟鳴陣陣,初時或以爲冬雷作響,但很快便能發現並不是,聲音不對,過於密集、雜亂,那是大規模炸藥引爆的動靜。
邙山深處,一切通往或有可能通往高陵的山道、幽谷、路徑,盡數被摧毀,目的簡單而明確,保護世祖皇帝陵寢安全。這一方面,是世祖皇帝生明確指示過的,只不過被臣子們執行出了各種花樣。
在相關山嶺,朝廷使用了三十多萬斤火藥,分置於各個山體、坡地、豁口,務使一切面目全非,地形地貌大幅改變。
這樣的火藥用量,在當前帝國軍隊的戰爭模式下,已經完全能滿足一場大型戰爭的需要了,洛陽周遭數座火藥庫都被搬空了。
因此,火藥集中引爆之後,只見到邙山深處,地動山搖,鳥驚獸走,塵土飛揚,黑煙漫天,就彷彿天發雷霆,又好似末日降臨.
邙山南麓,設立着送殯大營,數萬嬪妃、皇親、貴族、官僚、將士、宮人聚集於此,他們只能陪同梓宮至此,然後遙拜入陵。
此時,面對那來自邙山深處的“咆哮”,大營之中衆人反應很大抵或驚奇,或畏懼,還有被嚇得號啕大哭的年幼貴族子弟,怎麼都安撫不住。
火藥這種東西在大漢已經不是什麼神秘物什了,但只聽得在戰爭以及開山挖礦中有不小的應用,對其威力很難有一個直觀的認識,當然平日裡貴人也很少有機會接觸到。
大漢的上層權貴們,第一次如此仔細直面如此規模爆炸場面,很多人都不禁聯想到當年的“東京大爆炸”,不過那一次的爆炸被後續恐怖的火災給掩蓋了許多。
若非這是個極其嚴肅隆重的場合,恐怕早就議論開了,但即便有所剋制,也難免出現閒言碎語的嘈雜,更有人不斷踮腳昂頭,彷彿這樣就能看清濃煙背後的邙山一般。
大漢的權貴們,並不關注幾十萬斤火藥需要花費的代價,只是沉浸於這浩大聲勢帶來的衝擊,甚至感慨,凡人竟也能創造出如此事物,產生如此偉力,造成如此驚天動地的效果.
相比於臣下們的稀奇,皇帝劉暘心情就不那麼得愉快了,原因在於,動靜鬧得太大了,也太鋪排浪費了。
即便不算這些火藥的花費,這幾個月來,投入在喪葬上的各項花費,也已超過三百萬貫,劉暘實在無法想象,一場葬禮,怎麼能花掉這麼多錢?
大漢的忠臣賢良們,想法太多,顧慮太全,似乎要把一切崇高與美好都加諸於世祖皇帝身上,然而,統觀帝崩之後這幾個月的是是非非,劉暘並不能感受到有多少人對世祖皇帝是全心全意的愛護,有太多的悼念推崇,實質上只是一場政治秀。
便是毀道滅跡之後,事情仍不算結束,護送操作梓宮入陵的上千宮人、衛士、工匠,還要經過一輪身份驗證,確認沒有遺漏了,再重新打散,發配到諸封國去。
可以攜帶家人、財產,到了封國,還能獲得封國的官職、土地甚至奴僕,在封國當人上人,前提是永世不得回國。
也可以選擇不去,那樣便還有另一個選擇,死。事實上,依照一些人的想法,送葬入陵的那一干人等都該盡數處死,爲世祖皇帝殉葬,如此才能真正保證陵寢位置不被暴露。
但這一受到很多人支持的建議,被劉暘強硬得否決了,理由很簡單,宮人、衛士無辜,且此舉有傷天和,絕非世祖本意,也不利於世祖皇帝威德,如此最終方出臺這麼一個安置辦法。
對於那些堅持殉葬之議的,劉暘也有辦法治他們,誰堅持,誰就帶頭殉葬,讓他追隨世祖皇帝到地下去侍奉,如此,迅速達成共識,新君的仁德也由此傳開了。
除此之外,還要求對邙山封山三年,禁止士民百姓進山活動,在高陵所在區域外圍設卡封鎖.這一條,同樣是劉暘爭取的結果,原本是要封山十年的!
劉暘實在是無法想象,那些平日裡大談仁義德治的正人君子們,出起禍國擾民的主意來,怎麼就能那般大義凜然,言辭鑿鑿。
可以說整個喪葬過程,都讓劉暘感到彆扭與難受,很多事情他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了,頭上那頂名爲“孝”的帽子,實在過於沉重,沉重到他頂着就要禍害到百姓的程度。
而前前後後,圍繞着喪葬禮制產生的無數紛擾,讓劉暘不得不懷疑大臣們任何建言舉措背後的用心。
過去,常有人對世祖皇帝的多方折騰表示擔憂乃至不滿,一副憂國憂民的表現,到如今,當劉暘坐到這個位置上,卻發現,這些大臣官僚們折騰起來,可一點都不比世祖皇帝弱,還能大言炎炎,振振有詞。
那麼,究竟是誰更能折騰?又是誰被折騰?一路都抱着這樣的疑問,皇帝劉暘於冬月初一自邙山返回洛陽。
返城,回宮,至垂拱殿,喪服還未脫,便聞內閣學士徐士廉求見。作爲東宮近臣,自然很順利地得到接見,而從徐士廉嘴裡,又得到一則壞消息,定安伯李儉故去了。
“怎會如此,何故辭世?”劉暘眉頭輕蹙,面浮陰雲。
徐士廉語氣低沉,稟道:“昨日入陵儀式之後,定安伯便於行營病倒,子時過後不久,便溘然長逝!”
“爲何沒人來報?”劉暘隱隱有些慍怒。
徐士廉道:“回陛下,據說是定安伯離世之前,曾與家人交待,言他已飽受先帝恩德,死則死矣,不當打擾朝廷,再承恩典,喪事只需一口棺槨,一方墳塋,簡單操辦即可.”
聽徐士廉如此說,劉暘看向他,輕聲道:“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徐士廉趕忙解釋道:“定安伯五子李從禮曾爲豐州司馬,榆林叛亂,賊匪侵襲時,臣與之相交,回朝之後,聯繫也不曾斷絕。”
聞言,劉暘沉默了,少頃,再擡頭時,有些悵然地說道:“定安伯對先帝之忠誠,令人感慨,其淡泊從容,也令人感佩。
老臣之逝,總人唏噓惋惜,定安伯高潔,不要恩典,但朝廷怎能無所表示,否則讓天下人如何看待?”
感慨了一番,劉暘問道:“定安伯子嗣如何,可有成器的?”
察覺皇帝意圖,徐士廉當即道:“定安伯膝下五子,大子、二子、四子皆早逝,唯有三子從信、五子從禮長成。三子從信敦厚,一向在家主持家事,內外料理得當,至於五子從禮,臣與之有私交,實不便評斷!”
聽其言,劉暘稍微琢磨了下,而後便吩咐道:“以李從信承定安伯爵,降一等襲之!” 說着,又問:“李從禮現居何職?”
“回陛下,洛陽府推官!”
劉暘頷首,盯着徐士廉玩味地說道:“能讓你徐士廉傾心結交,必然不是凡人,必有其才,擢李從禮爲洛陽府判官!”
“陛下英明,臣汗顏!”徐士廉低頭表示道。
事實上,從徐士廉提到李從禮開始,就等於是舉薦,劉暘又何嘗不知,只是不介意罷了,作爲御前近臣,有些隱形福利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然,從這一刻開始,徐士廉與李從禮之間,也基本綁在一起了,李從禮將來若是出事,那麼徐士廉收到牽連也是應當的。
“傳詔去吧!”收回目光,劉暘衝殿中侍候着的一名老宦官道。
“是!”
老宦官名爲鄭元,估摸着有五十歲往上,頭髮都有些花白,乃是新任的內侍監,承擔起王約過去在劉暘身邊的角色。
至於爲什麼選此人,原因也不復雜,鄭元曾伺候了孝賢仁皇后二十多年,皇后崩後,在宮中的地位待遇不可避免逐漸滑落,此前一直在負責觀稼殿的管理。
當收到新君的調令時,鄭元是老淚縱橫,當着傳諭使者的面叩拜不已,感恩戴德,直道陛下沒有忘記他們這些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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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中,各處雖然還保持着喪期的各種裝飾,但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帝國已經基本徹底告別開寶時代,歷史也將翻開新的一頁篇章。
在開寶三十年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中,自皇帝以下,整個中樞朝廷,都只忙着一件事,新皇的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的重要性,用再嚴肅的詞來形容也不爲過,對於劉暘來說,是正式宣告他對帝國統治的開始,也向全天下的臣民宣佈,你們迎來了一個新皇帝。
對那些公卿大臣們來說,也是不遑多讓,在開啓一個新時代之前,有太多的利益糾葛與權力鬥爭,一個混亂多變、充滿不確定性的時期,所有人都得爲了自身的權勢、利益去做抉擇、糾纏、爭鬥。
相比於新皇的從容,帝國權貴們可就要緊張得多,此前已經試探出來了,新皇並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其仁厚也並非能讓他們輕易拿捏。
一朝天子一朝臣,對於所有大臣來說,都有人懸在頭頂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誰也不知道自己在新朝會處在怎樣一個位置,所有人又都想有一個好的位置。
與大典之前的各種角力相比,此前發生在國喪期間的各種紛擾,只能說是開胃小菜了。而在這個新局面下,作爲皇帝的劉暘則開始掌握主動權了,這是皇權賦予他的優勢,並且會越來越大,藉助此勢,也只會越來越從容。
大殿首先一件事,便是大典日期,這一點倒沒有太大的爭議,定在來年正月朔。
廣政殿,對於這裡,劉暘再熟悉不過了,過去一年的時間裡,他能有三百天都在政事堂理政。然而,自世祖皇帝梓宮還都之後,便再沒踏足過此地。
因此,當再度駕臨廣政殿時,劉暘甚至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幾乎是習慣性地坐到那面他過去日常處置國務的大案上。接受政事堂宰相們參拜時,那種身份轉變帶來的異樣感也再度浮上心頭。
這段時間,大夥都很積極勤奮,輪值制度形同虛設,所有宰臣每日都是按時到崗,一待就是一日,除了因潘美病逝而空出的樞密使之外,就連兵部尚書高瓊也是這般。
就是高瓊,心裡也清楚,政事堂議論的,往大了說都是關乎帝國未來的大事,往小了說則關乎軍政諸部司的利益,若是不插上一手,誰知道會不會被這些面善心黑的文臣給算計了。
劉暘則玩味地看了眼高瓊,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身處政事堂本就是一件有趣的事。環視一圈,劉暘開口問道:“年號衆卿議得如何了?”
聞問,魯國公劉曖立刻起身,恭敬地應道:“回陛下,經臣等仔細篩選,所選年號有三,端拱、雍熙、至隆,具體選擇,還請陛下擬定。”
劉暘將三個年號唸叨了一遍,眼神中透露着若有所思的意味,輕聲問道:“衆卿傾向哪個?”
劉曖老實地答道:“趙相公等以爲,陛下莊嚴臨朝,清簡爲政,宜取端拱!”
聽劉曖這麼說,劉暘還沒反應,趙匡義卻是心中暗驚,而擡眼迎着劉暘那審視的目光,只能訕訕地陪着笑了。
劉暘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思考少許,方纔幽幽說道:“端拱無爲,至隆未至,就定雍熙吧!”
此言罷,趙匡義等宰臣互相看了看,似乎頗覺遺憾的樣子,但面上還是都恭敬順從地拜道:“陛下英明!”
年號而已,沒那麼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