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劉繼昌,他的經歷實則也具備一定傳奇性與勵志性,他雖然是徐王之子,但只是養子,並且實際出身還帶有一絲污點,其親祖父乃是幹祐早期被世祖皇帝列爲禍國殃民典型處置的皇叔劉信。
劉繼昌的治政能力並非頂級,品行難談端正,更少氣節,卻能一步步爬到帝國宰相之位,主掌吏部天官,這其中,除了非凡的機遇之外,便是敏感的政治嗅覺,以及出衆的投機本事了。
至少,能夠同時得到世祖、太宗兩代先帝的認可,在鬥爭複雜的康宗朝間也穩穩地成爲最後的勝利者之一,這本身就是能力的體現。
不過,隨着年紀漸長、功臣名就,劉繼昌也漸漸喪失了曾經賴以騰達的性格與氣質,他的嗅覺不再敏銳,目光也日漸狹隘,居天官之任,望首相之尊,只爲一家之私。
在過去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朝廷內部的鬥爭依舊沒有停下,趙王雖然從邙山回到京城王府靜養,但一拒絕了皇帝回報性質的權位,二則也不過問朝廷事務,因此,端拱初期的朝廷中樞權力之爭,就在尚書令向德明與吏部尚書劉繼昌之間展開。
一朝天子一朝臣,劉文濟登基,掀開了大漢帝國曆史的新篇章,對康宗時期的諸多“用人之弊”自然也要進行整改,就是劉文濟不發話,如劉繼昌者也會主動推進。
於是王欽若、丁謂等因爲“倖進”邁入高官行列的平康臣僚,相繼得到打壓,王欽若因爲有劉文濟的維護,尚且能在政事堂堅守着,已經升任開封府尹的丁謂則比較倒黴,在一件殺人命案的審理中因爲用刑過度、致犯死亡、有違法度,而被貶到鳳翔擔任知府。
舊人去,新人來,而圍繞着打壓平康朝臣留下的空缺,向德明與劉繼昌二相之間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不只是那些職缺,還針對各自派系的人進行攻訐。
向德明背後有軍功貴族,劉繼昌則得到那些從政宗室的支持,向德明掌握尚書令大義,劉繼昌則有吏部尚書的職權優勢,因此,一時間雙方是旗鼓相當。
向劉之爭不亦樂乎,倒是讓帝國越發固化上層階級多了些活力,朝廷要職、地方封疆的變調動,進入了大概十年來最頻繁的一個階段。
曾會在任上差不多有八年,軍政一肩挑,表現很是出彩,不只牢牢地守住府事職權,竭力抗住來自安東國方方面面的侵蝕,還藉着港口之利,把當地的經濟發展經營得可圈可點。
另一方面,作爲一個“天然弱勢”的新君,劉文濟也需要這些秉政的權貴們鬥起來,相互牽制,纔是對他最有利的,當然需要鬥而不破。
而刺殺失敗之後,沒過多久,主謀以及幾名從犯就被待到了,據其供述,是因爲曾會此前治法嚴厲,斷了他們的財路,因而採取刺殺的報復行爲。
而劉繼昌,經過一段時間的密切關注觀察,劉文濟對這個名義上的皇叔是大失所望,別看他履歷紮實,且早年有“幹才”之名,但在中樞的表現,比起素以“愚魯”著稱的魯王叔劉曖,差的不是一兩條街的距離。僅以私慾凌於公權這一點,劉繼昌就很難獲得劉文濟的好感。
放眼全圖,由帝國直轄,真正稱得上飛地的,只有三處,率賓府、濟州島、良平縣(新加坡)。而率賓府在維護中央權威上的壓力,卻是最大,壓力自然來源於接壤的安東國。
對此,劉文濟嘴角還是掛着淺笑,似乎沒有一絲的不愉,照常與其賜座。劉文濟找劉繼昌來,自是爲了安東國之事,不過具體事由,談的是率賓知府曾會的問題。
當然,劉繼昌看起來也並不在意新皇的好感,在御前也顯得不那麼自覺,皇帝相召,拖了足足半個時辰,方纔慢吞吞地前來拜見。面聖之時,行禮的語氣與姿態,也很顯得很矜持,全然一副等着皇帝賜座的意思。
然後,一干主從犯,便離奇死於獄中,再之後,就不了了之了。曾會倒是將此事“出奇”之處稟報朝廷,但並未得到重視,對此,曾會也沒有堅持說法,只是在後來加強了自身及家人的安全保衛。
只不過要做到這一點,需要高明的政治智慧以及強大的掌控能力,否則容易玩脫。也需要鬥爭者心中有譜,知曉分寸,向德明乃是水火裡磨練出的俊傑,分寸把握得還不錯,在權爭的過程中,還能顧全大局。
而整個鬥爭局面,都是勳貴勢力之間的角鬥,那些庶族官僚出身的人,則是被聯手排斥打壓,即便是宰相王欽若,在政事堂也是被欺負得不要不要的,總有人拿他在劉文濟繼位前後的朝秦暮楚來嘲笑他,王欽若終究是文人,面皮薄,也不時到皇帝面前訴苦告狀
對於這些,皇帝劉文濟是端坐萬歲殿中,洞察其理,卻又隔岸觀火。一方面是漠視當權者對康宗舊臣的打壓,他需要從各方面清理屬於康宗的影響,一個八年的帝王,即便再混賬,留下的痕跡也足以烙印到帝國的根骨上,而當權者做的,正是他想做的。
察其經歷,劉文濟對曾會的感觀自然格外良好,認爲這纔是勇於擔當任事、敢於衝鋒在一線的忠臣良吏。
同時,如王欽若、丁謂能臣,被打壓得越狠,越無助,就越會向新皇靠攏,爲劉文濟所用。而康宗提拔的諸多大臣中,劉文濟看得上的,也只有王欽若、丁謂罷了。
曾會幹得好,對安東國的政商軍民自然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曾會也逐漸成爲安東上下的眼中釘、肉中刺,就在平康七年,曾會外出視察時,就曾遇刺,若非隨扈拼死保護,早就作古了。
不過,當問起曾會的表現時,劉繼昌給他的評價卻很低,說他爲人刻薄,施政嚴苛,導致治下一大部分士民(安東商民)不滿。又提到安東王來京時,曾彈劾曾會,說他狂妄驕橫,蔑視宗王,無視法度,劉繼昌又給曾會安了個“離間宗室親情、破壞朝廷與封國”關係的罪名。
並且,劉繼昌還當場表示,率賓雖然遠在偏僻,但曾會一任八年,已然大大超出朝廷任期制度,吏部已經開始討論給其調動的事宜,還是貶職.
劉文濟不信劉繼昌聽不出自己語氣中對曾會的讚賞之意,他仍給出如此評價,於是接下來關於曾會,劉文濟也隻字不提了。
緊跟着又問起遼東道布政使的安排,這是當下朝廷比較重大的一個空缺,同時也是“向劉之爭”的新戰場。劉繼昌順勢就向皇帝講起吏部公推的人選,殿中少監宋貽庥,劉繼昌說他履歷豐富、幹才卓著,又是名門之後,足以勝任。宋貽庥乃是開寶名相、“開寶二十四臣”宋琪之子,當然更重要的,他是劉繼昌的姻親。對於這層關係,用幾個月時間通讀大漢權貴“各家家事”的劉文濟,實則心知肚明,對劉繼昌的“舉賢不避親”,依舊沒有發表什麼看法,反而笑呵呵地表示,朝廷公推,依制舉才,總是差不了的
到後來,劉文濟已經完全不提召劉繼昌的初衷,只是面帶微笑地聽其述職,至於其中諸多關於尚書令向德明“爲政之失”的地方,也只是矜持地表示會進行調查。
而可以想見的,等劉繼昌滿意地告退之後,劉文濟的表情有陽光向陰沉轉變之速。如果說此前只是不滿,那麼經過今日之事,劉文濟已經在劉繼昌身上打了個“×”了。
此人,不足以再擔任吏部天官,甚至不能再留在中樞!
一時間,劉文濟的腦子裡,滿滿都是二十多年前,太宗繼位之初,康王劉曄當街殺劉府惡奴之事,而近期的,則是劉繼昌收了安東王劉文淵樑株千年人蔘以及一箱珍貴毛皮、珠寶的事情
翻完舊賬,劉文濟則琢磨起,該怎麼把劉繼昌給趕出朝廷去。此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並且不是那麼簡單,畢竟劉繼昌經過多年經營,在朝廷內部也有一大股勢力,又有宗室的撐腰,要知道,在政事堂中,劉繼昌可是唯一一名宗室代表了。
劉文濟對劉繼昌的忌憚是小事,他顧忌的,乃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是破壞了朝局,讓“向黨”一家獨大,那樣的局面可就更加嚴重。
除非,走馬換將,把“向劉”全部給罷了,不可否認,當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劉文濟動心了,心跳都加速了。不過,理智再度佔據頭腦時,劉文濟乾脆地打消了此念頭。
登基不足一年,連罷二相,還包括首相,這影響實在太大了,容易引發權貴們的不安與牴觸.
在劉文濟費心斟酌之際,劉繼昌那邊有動作了,和在御前一般“言行一致”,曾會很快就被調離率賓府,被貶到甘州刪丹縣任知縣,由海東之濱,到河西平原,來了個大挪移。
更重要的是,這顯然是一項有失公允的決策,年逾六旬的曾會,也迎來仕途一重大挫折。而幾乎不爲人所知的是,皇帝劉文濟起初是想擢曾會爲遼東布政使,繼續用在制約安東的事務上.
然後,劉繼昌在吏部達成共識之後,直接簽署了關於鬆貽庥遼東布政使的任命書,雖然是打着獲得了“聖意”的幌子,但他不講規矩,向德明的反擊也緊隨其後,從政事堂層面阻截此事,一道封疆這樣的要職,沒有政事堂的授權,僅有吏部簽署的文件,那也是無效的。
關於遼東道布政使的任命,也成爲“向劉之爭”最激烈的一件事,雙方的舉措,堪稱徹底撕破臉皮,不再有任何的收斂。而二相的鬥法,也徹底引發了朝中有識之士的不滿,劉繼昌就不多說了,“老而爲賊”,便是向德明,風評也跟着下降,飽受議論與攻訐。
大漢的尚書令,雖然權重,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坐的位置,前前後後,真正能壓服衆臣的,只有一個趙普,就這,也只是維持着一個表面上的壓制。開寶朝,敢於攻擊趙普的可不在少數,最有名的就是盧多遜了。
在這樣的局面下,籌謀多時的皇帝劉文濟下定決心了,先把劉繼昌打下去,至少,這是對勳貴集團的一種打壓,還能借向德明之力,就衝這一點,便值得做了。
當同時面對皇帝與尚書令的打壓時,劉繼昌的倒臺也就成爲了必然,當然,過程中還是有些波瀾起伏的。先是御史董會上書彈劾工部郎中劉緯貪墨黃河大堤植樹固土款項兼受賄、強搶姦污民女、殺人等七項大罪
這道劾章一出,滿朝譁然,有爲劉緯惡行的震驚,更重要的,還是劉緯的身份,他正是劉繼昌之子。而劉緯,則是雍熙元年,縱容惡奴烈馬橫行街市,爲康王劉曄所殺,隨後引發了一場政爭大風波的“主角”。
當初劉緯就被打斷了腿,後來又被送到西北吹了十年沙子,大概是因爲這些淵源,對這個兒子劉繼昌很是愧疚。等把他接回京後,更加溺愛,等康宗繼位,他趁勢而起,晉位宰相,掌管吏部之後,又給他指了個工部郎中的差事
而劉緯呢,受了那麼多苦楚,非但不思己過,反而變本加厲,不只自己不加收斂,還帶着他的兩個兒子,父子三人一起“玩”.
當劉緯事發的影響還在發酵之事,一個有一個的震驚,伴隨着的劉繼昌家人、故舊的“爆雷,向大臣百官們席捲而來。如此動靜,如此規模,若說背後無人策動,顯然是不可能的,而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尚書令向德明。
更讓人目不暇接,也所有人期待的是,左都御史魯宗道收到了一份直指劉繼昌受賄、瀆職、逾制、大不敬等罪狀的舉報,並附有詳盡的罪證,詳細到時間、地點、人物齊備。
劉文濟登基之後,便將魯宗道這個有名的諫臣從西北召了回來,任爲左都御史。而以魯宗道的脾性,收到這樣的“大料”,都不帶猶豫的,直接捅了開來。
於是,真正滿朝震動了,如此貪婪自私、瀆職枉法的逆臣,怎能居吏部天官之任?
就連皇帝劉文濟,也很是震驚,下詔讓政事堂就此事展開廷議,令劉繼昌自辯。而到這個地步,劉繼昌也坐不住了,對於一切罪責,自是矢口否認,同時反咬魯宗道,說他羅織罪狀,陷害宰相,罪不容誅。
劉繼昌也是急得跳腳了,爲了轉移炮火、混淆視線,又暗使心腹,開始爆其他大臣的“黑料”,誰家屁股底下沒點屎,一時間,朝廷上層,臭不可聞。讓劉文濟驚奇的是,有不少事情,連皇城司都不曾監察到
此舉,也成爲了劉繼昌在帝國中樞的絕唱,畢竟衆怒難犯,衆人圍攻之下,劉繼昌的話語權直接被剝奪了。由尚書令向德明率衆上表,請罷劉繼昌之職,下獄問罪。
四朝元老,不可一世的宰相劉繼昌就這麼落馬了,而他真正權傾朝野,只有半年的時間。當然,也估念其過往功勞,留了條命,奪職,廢爲庶人,罰沒家產,舉家流放安東.
而這,對劉繼昌來說,顯然比死了還難受。徐王一系,倒是盡情分的上表,以其年老,希望能再寬宥一二,劉文濟不許。他很好奇,落魄至廝的劉繼昌,劉文淵會如何對待他。與各大封國打交道,已經成爲帝國皇帝的必修課,而安東國很榮幸地成爲皇帝最關注的一個封國。
至於劉繼昌倒臺之後的權力真空,也迅速被站在帝國食物鏈頂端的饕餮們分食殆盡,其中,皇帝劉文濟是吃得最飽的。
首先吏部之職,被劉文濟屬意的寇準接任,其次還在西赴甘州途中的曾會,半路收到最新敕旨,調任遼東道布政使。大漢帝國過往完成三級跳政治明星不在少數,但如曾會這般,知府-知縣-布政使,這樣的經歷,也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一時間,曾會聞名帝國官場,成爲大器晚成的典型。
至於魯宗道、董會等“倒劉”過程中的功臣,也各有封賞。而對皇帝的論功行賞,從頭到尾,尚書令向德明都沒有代表勳貴集團,出一句反對之語。
別人不知,向德明還不清楚嗎?愚昧之人,往往只看浮面,把劉繼昌倒臺的功勞加在自己身上,但向德明可心知肚明,皇帝本就佔據大義大勢,這暗中的手段使起來,也是如此厲害,他就不能不有所忌憚了.
何況,因爲與劉繼昌的黨爭,他的風評也跟着下降,這些事,向德明同樣察覺到了。最終,向德明只能報以苦笑,這個皇帝,選得“好”啊!
可以明顯發現的是,劉繼昌倒臺後,中樞大臣們,在皇帝劉文濟面前時,都添了些謹慎,不敢再有顯露於形的放肆表現。半年多的時間,劉文濟也成功改變了自己在許多權貴眼中的印象。
而隨着如寇準、曾會者被重,被打壓許久的庶族官僚勢力,終於得到喘息之機,再度有擡頭之勢。
當然,對此,尤其是對寇準被重用的情況,也引起了“帝黨”內部的不滿,一個是王欽若,一個是徐士廉。
雖然端拱元年都沒過,但王欽若已然自視爲帝黨第一臣,吏部尚書,他也想當啊!至於徐士廉,所慮也簡單,他是太宗舊臣,年紀也不小了,卻被寇準這個後學末進給騎在頭上,如何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