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篇28 朝暉之城,老年白龍

朝暉是一座逐水而建的城市,密佈的港汊,縱橫的水網,都使城內外大量建築爲水環繞,甚至就在水上。由於地形地貌的限制,朝暉城從外觀上而言,並不規整,一些奇形怪狀的佈置與設計,將傳統漢式建築的整體感與美感都破壞掉了,但與周遭環境結合起來,卻又並不突兀。

城池的規模並不算大,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帝國本土那些一去二三裡的小城,甚至猶有不如,但層次分明。溝渠環繞的朝暉城,分水、陸門六座,船隻能夠直接通行內外。

城中分內外城,內城自是王城,專供王室成員居住、治務;外城範圍要大些,是爲吳國貴族、官僚及有一定身份、財產的漢族生活居住,同時主要的官署、機構、倉庫等建築也都設在外城。

城中自是秩序井然,巡邏嚴密,防護森嚴,這也是朝暉城或者整個南洋地區漢城、漢鎮一個普遍性的特點,那便是種族隔離,城中那是漢人老爺們常住的地方。

一般情況下,當地的原住民是不能進城的,當然,有些清理城市、掏糞運糞、搬運苦力的***活計,還得蠻夷來。同時,一些歸化的有一定地位的土着,也能定期到城中進行彙報。

也可以想見,朝暉城裡與城外,是怎樣天差地別的懸殊。髒亂差,乃是恰當的形容詞了,但偏偏是城外的港口、商業、土地以及大量土着聚居民,供養着城內的乾淨整潔。

平心而論,朝暉城的情況,並不符合一個艱苦奮鬥、向上發展的新生國度該有的氣象,但從現實條件來考慮,漢家子弟跨海涉洋原來開拓,本就艱苦卓絕,犧牲巨大,活着的不爲富貴享受,難道還要與地方土着同甘共苦嗎?

同時,不管是爲了方便管理,還是爲了維護統治,維持漢人崇高地位,保證其擴張慾望,對土着進行一定的剝削,都是很有必要的。

沒有剝削,何來發展與繁榮?辛苦勞動、遵紀守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本身也是一種剝削,只不過在廣闊的南洋洲陸,漢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這份剝削轉嫁到土着身上。這就是接受文明的代價,同時也是對土着的一種鞭策與激勵,他們太懶、太野蠻了,懶惰而不知禮儀的人,如何本赴光明美好的未來?

漢地的平民到了這裡,只要敢打敢拼,很快就能成爲土着眼中的「漢族老爺」,當然,這種情況也只存在於開拓早期,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口的加多,漢族移民地向上發展的門檻也在不斷提高。

因此,在城裡城外,以及朝暉城周遭,漢族平民也同樣不少,他們雖然享受國內待遇,但也不具備「貴族式」特權。想來也是,如果僅靠那些土着,其生產力可沒法供應這麼衆多的漢族老爺,對於諸多漢族移民來說,美好生活還得靠自己雙手去創造。

勾吳國,是個極具封建特點的地方,這裡的「封建」指的是封邦建國,在這個國度,上下各階層,幾乎一切行爲都是圍繞着服務貴族而展開的。

其行政、司法、經濟、民生乃至軍事,都貫徹着權貴的意志,比起中央帝國,權貴的貪婪性與剝削性都被極大地放大了。

同時,在權貴之外,還有一個名爲「錢貴」的新興階層崛起,這也是地緣因素導致的,南洋這些封國,都具備濃厚的商業屬性,堪稱無商不立。

在這樣的背景下,那些從事貿易起家的商賈勢力的擡頭,也是可以預測,雖然他們對國家的話語權還遠遠不夠,但也已名正言順地進入到統治階級,和那些漢族的種植園主一般,屬於封國的上層建築。

而新興商人階級的崛起,在整個南洋,都已經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潮流。具備足夠經濟實力的他們,也必然希望獲得與之相襯的政治地位與保障,這是一種本能,想要實現還需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南洋的漢人移民,其生

存環境雖然改變了,但來自大陸傳統觀念的束縛,卻也沒那麼容易就徹底打破,尤其是還有一大波掌握強權的貴族的壓制,他們是最強勢的保守者。

可以想見的是,隨着南洋地區商業的不斷髮展,商業階級實力、勢力的不斷增漲,終將對南洋封國的統治格局造成衝擊。

但在當下,他們還不夠格,還需要積累,這個時代還是由封建王權爲代表的權貴說了算。甚至於,在南洋諸國,儒學家與佛教徒們,其地位都要比種植園主與商人要高。

尤其是前者,這是漢文明在南洋地區傳播、漢人征服廣闊洲陸最根本的保障與力量的源泉,沒有任何一個封國不重視。從開寶時期第一座儒學館在良平島建立起來之後,幾十年間,大大小小的儒學館校就如雨後春筍般在南洋地區冒頭,規模雖有大小,但儒家的經典教義,也在這個過程中被傳播而來,浸潤這片廣闊天地。

當然,傳播到南洋的儒家教義,顯然是有失傳統的,在帝國本土的儒家學派中,包括那些新興的地方學派,都對南洋的儒門大加鄙薄,因爲荒蠻之地難出良儒,也因南洋儒學越發明顯的跑偏,乃至魔改......

斷章取義、篡改經典、辱沒聖賢,是帝國傳統儒門對南洋儒學的強烈抨擊與指責,其中擴張性的、有失仁道的東西太多了,甚至連銅臭商賈都能堂而皇之地進入教義宣傳之中,這如何不讓傳統派們痛心疾首。

但本土非議再多,卻並不影響諸國對南洋儒學的支持乃至推崇,畢竟,也不見大陸那邊罵得狠的儒學者們南來糾正。

何況,誕生於大陸的儒學,到了環境迥異的南洋,有所改變,也是適時應景的事情。而南洋儒學,除了與大陸儒門的格格不入之外,在南洋當地,尤其在諸國之間,也有相當的分歧,幾十年間,也碰撞出了不少思想的火花......

但不論如何,在各大封國與帝國中樞呈離心趨勢的同時,南洋漢族在文化上雖然與帝國本土一脈相承,但在發展上也已經偏離,在建隆時代,已然格外明顯了。

朝暉城內,就是一座大儒學館,那是吳國的官學,學生足有三百多人,都是權貴、豪商子弟以及歸化土着酋長、首領的質子,每名學生,都是吳國統治階級的後備力量。

在城外的聚居區,同樣有不少依託於儒學館發展起來的漢學校、書館、私塾,這些纔是漢文化傳播的基層力量,同樣得到了王國從政策、經費上的扶持。

並且,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夠入學的,知識、學問與文明的光輝,可不是廉價的東西。除了很多漢族移民都捨不得投資子孫的昂貴學費之外,還有身份上的區別對待,但是,幾十年下來,依舊有不少當地土着,發現了這條真正改變自己命運的途徑,砸鍋賣鐵也要學得漢族的先進文化。

這樣的例子,在吳國內已經有一些了,一些聰明的即便在渤泥時代都屬於賤民的土着,他們通過無限向漢人靠攏,靠着對漢文化的學習、熟悉,成功脫離了原本的奴隸階級,成爲依附團結於王國體制的上等土着,也是王國加深對原住民管理控制的重要觸手。

與南洋儒學相對的,便是佛教的發展了,這一點同樣出彩,甚至比儒學還要好,顯然,南洋地區的原住民們在信仰上,也需要更先進的神明來撫慰乃至救贖他們。

因此,在朝暉城外,最顯眼的建築,不是港口、街市、樓舍,而是那條通往城池道路間泛着金光的寺廟——珈藍寺。只要天晴的時候,總能看見旺盛香火,嫋嫋升起,佛音陣陣間,進香稽首的土着,比漢人都要多,而佛教對王國統治的積極作用,也比帝國本土要明顯得多。

朝暉是一座商業港城,外港的碼頭可供吃水2丈深的大船停泊,優良的水文條件,也就花費大代價修築、保養的港口設施,

也吸引了大量客商船前來。

當然,除了依託港口之利的貿易商業之外,朝暉城的發展,最主要的動力來源,還是落到農漁業、鹽業以及小手工業。

製鹽是這裡的傳統,而來自淮南的一些移民(最初由鄭峙特地徵募),則將最近幾十年間淮東製鹽的先進技術與經驗帶來了,大大提高產量與質量,也使得朝暉的鹽甚至跨島跨國賣到東西爪哇(西雍、東越)乃至南北金洲(齊、樑)。

手工業則是完全由漢族移民帶來的了,尤其是木作,除了圍繞着漢氏建築展開的各種木工活計之外,木雕、木刻的文化也有明顯傳播,讓這座城市也多了幾分藝術的氣息。

白日間,港區內外很熱鬧,但忙碌的,除了那些漢族經營者外,大都是受人役使的土着。相比之下,到了夜晚,才更添幾分繁華,不論城內外,酒樓飯館,不到深夜,難以停罷。

畢竟是處於熱帶地區,白日炎熱,不管是哪個階層的漢族權貴老爺,都不大樂意出門,只有夜晚才能讓他們感受到絲絲涼爽,享受着海風吹拂下的愜意,也享受他們開拓的成果。

而夜晚,除了燈火輝煌的繁榮,同樣也讓一些見不得光的事物能夠更從容、便利地存在與發生。黑夜的掩護下,一艘三桅的福船緩緩駛入朝暉外港,在引導船的指揮下,於早就清理出的一座泊位間,下錨、靠岸。

木製的棧橋上,點起了一排的火把,昏黃的燈光照耀下,大幾十名的壯漢已經提着武器候着了,居其中的,乃是一名鬍鬚稠密的老者。

年紀看起來不小了,面部還有一道明顯的疤痕,但一雙眸子彷彿散發着精光,濃郁的夜色都掩蓋不住,而那種由內而外釋放出的凜然氣勢,也說明着他不尋常的地位。

可作猜測,這名老者在朝暉城是位權勢人物,而事實上,在整個吳國都是如此。他叫沈柏龍,乃是勾吳國子爵,正兒八經的王國貴族。

在王國的爵位體系中,爵位同樣是不可輕授的東西,除了王室成員之外,只有對吳國立下特殊、重大功勳的人,才能得爵。即便被定了「開國第一功臣」的鄭峙,也只是個馬驛伯,可想而知,沈柏龍這個子爵,在吳國的份量並不低。

而這個沈柏龍,便是當年在上海灘碼頭上聞名一時的「白龍哥」,也是帶着一干弟兄,追隨鄭峙南下渤泥的第一批墾殖團。當初,靠着聰明的頭腦、出色的膽識以及強力的手段,以及一干生死兄弟的支持,沈柏龍在墾殖團內可謂是風生水起。

沈柏龍也像找到了組織一般,格外賣力,也迅速出挑冒尖,在鄭峙的提拔下,成爲墾殖團的中高層。他參與了對渤泥幾大家族的絞殺;曾率領部下揮汗如雨、伐木開荒,爲後續移民的到來提供空間;也曾率部打退無數次土着部落的襲擊,奔走四方,平定反覆之叛亂,更沿河深入數百里,俘獲數以萬計的土着、牲畜、財產;吳國那支僅幾十艘艦船的海軍,也是沈柏龍負責具體組建的......

也就是出身低了點,否則一個伯爵也是跑不掉的,但王國子爵之賜,也足以展現王國對他功績的認可與表彰了。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當初的「白龍哥」變成了「老白龍」,同時也從王國的軍政一線退了下來,但他在國內的權勢與地位,卻不曾有多少褪色。

三十年間,以沈柏龍爲核心的沈氏家族的組建,也是水到渠成的事,除了沈柏龍自己的子女之外,還派人把舟山老家一些敢打肯衝的沈氏族人接來,充實沈氏在吳國的力量。

如今的沈柏龍,年紀大了,鬍鬚白了,皺紋鋪滿了臉,但人老心不老,即便年逾六旬,還操持着家族的生意。而以他在吳國的地位,能由他親自過問的生意,顯然也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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