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南唐,還真是富得流油啊!”劉承祐還是忍不住拿起韓熙載奉上的那份禮單,只稍微瞄了眼,便不禁感嘆道。
綢一百匹,絹二百匹,綿五百匹,瓷器千件,玉器一百,各種珍玩首飾若干......
“南唐之富庶,恍在眼前吶!”劉承祐嘀咕着。
所謂財不露白,一直是知道南唐之富庶,但實在沒有個直觀的印象,僅以此禮單,便可窺其中一二,劉承祐這可窮怕了心,瞬時便被勾起來了。
若是李璟此番不北上求和,劉承祐這顆貪婪的心還不會那麼火熱,但這主動上門來“炫富”,着實忍不住眼紅。南唐在劉承祐這邊,就是一塊大肥肉,只待拔毛去皮,便可好好享用,眼下,他需要做的事,磨利牙口,準備好吃肉的餐具!
“李璟這番厚禮,朕就笑納了!”劉承祐將平靜下那躁動的貪念,合攏禮單,對張德鈞吩咐着:“傳朕話,唐使進貢之綢絹瓷玉、珍玩首飾,拿到後宮,讓太后、皇后、貴妃挑一些吧,剩下的絹帛收歸內帑。太后他們,賢惠明理,從無奢華之享受,這算是朕對他們虧欠的彌補吧!”
張德鈞應道:“是!”
想了想,劉承祐又補充道:“其餘諸器變用以交易錢糧,比起金玉之物,朕更需要的還是能吃能喝的東西!”
禮賓院,屬鴻臚寺,專事賓客款待,存在感實在不強,主要是,建國以來,大漢的外部環境太差。內外所接待的使節賓客,也就回鶻、荊南、吳越罷了,南唐算是第四個來朝者。
堂間,陶谷領王溥及禮院官員同南唐遣漢的正副使,就兩國和議條件,已經磋商多日了。名曰磋商,但實則更像是一場辯論,陶谷有劉承祐的授意,底氣十足,一點也不着急,韓熙載則更加從容不迫,彷彿是北上觀光治學明理來了一般。
陶谷這個人,也能算是牙尖嘴利,頭腦靈活了,但對話韓熙載,也沒在口頭上佔任何一點便宜。陶谷本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幾日下來,自覺落了面子,已不剩下幾分耐心了。
故今日會面,一開口,陶谷便極爲強勢地盯着韓熙載攤牌:“自古求和,未嘗有不割地、稱臣、納貢、和親者,我朝體兩國邦交,爲軍民和順,不需你割地,不要你稱臣,已經大度寬容,爾等真不知進退。一應納貢之資,斷無短缺之理,江淮富庶,唐主若真有誠意,又豈吝惜那些許錢糧?”
陶谷鬍鬚之巔都帶着倨傲,看在韓熙載眼裡,卻是色厲內荏。露出招牌式溫文爾雅的笑容,韓熙載仍舊不溫不火的樣子,淡淡道:“本使再強調一遍,吾主遣使盛情而來,是爲兩國之安好。如大漢君臣無議和之意,倚勢凌人,我大唐也斷然沒有詘膝求全的道理!”
韓熙載在劉承祐面前,都是不卑不亢的,面對陶谷,幾番交流下來,似乎也看清楚了此人,已不打算給他留面子了。
目光掃過陶谷,在其旁邊年輕的王溥身上停留了一下,幽幽然地道:“陶舍人,只怕也無答允之權吧,如此枯議漫談,卻無實效。煩勞舍人敬告大漢皇帝,兩國議和,實爲雙方之利,斷無上下之分,貴賤之別。互通往來,守望相助,乃應有之義,然如妄求浮財,大唐實難應允!”
韓熙載之言,說得格外硬氣,讓陶谷頗爲難堪。陰晴不定地掃着恢復泰然自若的韓熙載,面上慍色閃過,一拂袖,冷聲道:“貴使之言,本官會如實告與陛下,斷不會讓汝失望!”
“多謝!”韓熙載拱下手,風度翩翩地,目光左右恍過,卻是主動結束此次會談:“本使,暫且告退了!”
言罷,便起身離席,副使有心向陶谷解釋一番,但念及韓熙載那強勢自負的模樣,也就不多事,跟着走。
而望着唐使的背影,再看着兀自氣憤不已的陶谷,王溥主動持禮開口:“陶公,確是議不出什麼來了,唐使耐性已盡,還是再向官家覆命吧!”
但聞王溥的建議,陶谷面態之間迅速地恢復了平靜,斜了他一樣,矜持地應了聲,端着架子,卻是不願在這後生面前繼續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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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使這邊,副使緊跟着韓熙載,回到賓驛,落座便對着他,言語間十分不客氣,甚至可以用質問來形容:“韓公如此託大,若是因此惹惱了大漢君臣,是否考慮過後果之嚴重?”
韓熙載仍舊是一副儒雅隨和之態,平靜地說:“需牢記,我等此番北來,是爲議和,不是求和告饒來的。大漢君臣,欲以強權恫嚇於我,但吾身負陛下之重託,又豈可墮了大唐聲名,任其予取予求?”
“些許錢糧,於大唐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何必吝嗇?”副使嘴微撇。
大漢這邊的要求也不高,並且逐漸在降,直至十萬貫錢,十萬石糧。但是,韓熙載硬是不同意。
聞言,韓熙載神情頓時一嚴,彷彿凝上了一層冰霜,目光如刺,指向副使:“縱一文一粒,也是自我大唐士民身上收取的賦稅,豈能輕易與人。漢廷得蜀糧十萬斛,尚有割秦鳳階成四州之舉,對我等大張血盆之口,分明是蔑視我朝,訛詐於我等,豈爲他所欺?”
韓熙載這一怒,還是有不小的威勢,副使頭一低,眼神略略閃動,嘀咕着說:“然此番北上,若是無功而返,回朝之後,如何向陛下覆命?”
“若應下這辱國之約,侮家之諾,回朝之後,又有何顏面,陳對陛下?”韓熙載反問道,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副使,看得他極不自在。
事實上,副使還真存着某些想法,比如乘興而來,帶回一份卑屈的約定,屆時,他們這一黨,可就有藉機大做文章之利了。
自歸己屋,韓熙載獨處之時,將在外人面前的銳氣完全收斂起來了,那英偉正態的面容間,透着深沉的思索。若依他的想法,卻是沒有北上議和的必要,作爲南渡的北方士人的代表人物,他的政治方向基本上定了的,主戰,主北伐。
但是,前兩年多好的機會,硬是給錯過了。今後,再有此等良機,恐怕還得看天命了。當然,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南唐畢竟沒有一統江南,後方隱患太多,想要全力與北方抗爭,太難。也正是如此,纔對兩年前大唐君臣蹉跎無爲,沒有抓住進擊中原的良機,而感到痛心疾首。
尤其是經此次北上見聞之後,更讓韓熙載深爲憂慮的是,只要北漢恢復國力,那便又將是北強南弱的境地,南唐此前在兩淮做了那麼多小動作,都不過是隔靴搔癢,對北漢並沒有多少實際創傷。
以致於,阻斷兩國商賈之往來,使南糧不能北輸,對大漢的傷害還有更深一點。大漢立國兩載以來,除戰禍之外,受凍餓而亡的黎民百姓數以萬計。從而此番談判,漢廷不顧麪皮,那般赤裸直白地鑽結於錢糧之事上,便可窺其況。
凝神間,韓熙載幾乎看到了,漢軍的鐵蹄,跨過淮水,肆掠淮南諸州的場景。經過與劉承祐會面,韓熙載心裡幾乎篤定,只要北方不生變,那是必然之事。
在韓熙載於賓驛之間,作深沉遠慮之時,崇政殿中,劉承祐安然在座,平靜地聽着陶谷的彙報。
“陛下,韓熙載此人,孤高自傲,狂妄無禮,不足與談,臣等費盡了口舌,好言相告,其人非但不識好意,反生驕愎。”陶谷嘴裡,滿滿都是對韓熙載的抱怨,奮力地在劉承祐面前,給他上着眼藥:“以臣之見,僞唐君臣,恐怕並無議和誠意。”
劉承祐心裡雖有些意外,卻還不至於讓他動容,平淡地微表感慨:“這韓熙載,倒也有些風骨!你恃強威以恫嚇之,難起意外,亦不出奇!”
見自己費了這些許口舌,似乎沒什麼效果,天子反贊那韓熙載,陶谷不由道:“陛下,大漢與僞唐積怨不淺,倘無所獲,何需與之言和?難道就憑北來唐使那一張利口,反斷了我沿淮戍軍,南下經營之途?”
陶谷直接忽略了唐使進獻的那份重禮,並且,抄掠就是抄掠,落到陶谷嘴裡,反倒換了個優雅點的說法:經營。
劉承祐沒有受陶谷之言的影響,認真地思吟幾許,嘀咕的語氣中帶着明顯的疑惑:“韓熙載奉命而來,似乎並不怎麼在意能否達成使命?”
瞥着站在陶谷身旁的王溥,見他神色平靜的模樣,不由發問:“王卿,你也陪議多日了,有何看法?”
王溥作揖拜答:“回陛下,以臣觀來,韓熙載此人,實屬一時俊傑,見識不淺,傲氣或有,然其如此有恃無恐,恐怕是他已看出陛下亦有和議之心。而況,以時下之局勢,我朝需弭兵以復安寧,降邊境御防之負重,而於僞唐而言,其雖受我北兵侵擾之疲,亦難傷其筋骨!”
稍頓,王溥組織了一下語言,又說:“在臣看來,韓熙載雖受差遣議和,然其心意志所在,恐怕更希望與大漢相抗吧......”
“何以見得?”劉承祐發問。
王溥從容應道:“臣嘗與來使隨吏相談,探得些許消息,僞唐朝堂,以韓熙載爲首的南渡士人,向有進取之志,非偏安之人......”
“陛下若允和議,則其攜使漢之功而返朝堂;陛下若拒絕,兩方繼續交惡,則無妨於其揮灑志略!”
聽王溥這麼一番解釋,劉承祐不由頷首:“王卿果真敏捷,對南唐朝堂亦有所研究!既如此,朕可萬萬不能如韓公之意了!”
聽其言,陶谷不禁道:“陛下,難道就這般允之了?”
擡手,在下巴上抹了一圈,臉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一絲憂慮之色,看着二人:“二卿,可有往金陵走一趟的興致?”
“陛下欲遣臣等使唐!”陶穀道。
“來而不往非禮也!”劉承祐兩眼幾乎眯成一條縫。
“臣願往!”異口同聲地,陶谷與王溥齊道。
兩個人考慮雖各有不同,但對去金陵見識一番,都抱有極重的興趣。
二者的反應,也未出劉承祐意料,有點狡黠地說:“同韓熙載,討不得錢糧,與唐主李璟,那就不一定了。能爲大漢謀取多少利益,那就要看二卿的本事了!”
對視了一眼,二臣再拜,請纓保證。
......
在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求和”無果的情況下,韓熙載終於決定南歸覆命。說是全權,又哪裡預料到,漢廷會提出那麼多無禮的額外要求。
崇政殿,韓熙載當面請辭。
“韓公這便要走,何不多盤桓些時日,難道是朕招待不週?”劉承祐自是虛情假意地表示挽留。
“陛下的熱情款待,臣銘感於心!”韓熙載還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樣子,言外之意濃重:“然陛下既已挑選出南下使者,臣願做那引路之人!”
眼神一飛,劉承祐突然鄭重無比,禮賢下士地道:“韓公大才,朕實渴慕,何不留於東京任職,輔佐朕共謀功業,朕必重用。”
似乎看出了劉承祐的虛情假意一般,委婉地表示拒絕:“大漢人才衆多,卻是不多韓某一人!”
劉承祐猶不罷休:“韓公本爲北人,難道就沒有落葉歸根之意,欲於鄉土之外終老?”
“臣一日爲唐臣,終生爲唐臣!”韓熙載顯得很堅定,沒有絲毫動容。
見狀,劉承祐滿臉的遺憾之情,有些無奈道:“不能與公共事,實爲憾事!”
“罷了,韓公南歸,可代朕向唐主問好。”劉承祐臉變得很快:“禮尚往來,朕亦準備了一些禮物......”
確實準備了一些禮物,只是他自個兒有點說不出口,牛三十頭,羊百頭,就價值上,當然無法與李璟饋贈相比,但是,可以用禮輕情義重來解釋......
“謝陛下!”
“外臣告退!”
待韓熙載退下後,劉承祐微微一樂,他開口留韓熙載,當然是故意爲之的了。南方有這麼個激進派,於大漢而言,不是好事。
又召來,陶谷與王溥,劉承祐耳提面命一番,給二人的南下之行做交待。一個原則,能談得多少是多少,左右大漢不虧,但前提是,別給真談崩了。
另外,讓二人仔細探查南唐情況,朝政、軍事、民風......隨行職吏,劉承祐還給他們配些武德司與軍情司的暗探。
順便,劉承祐交待二人,到金陵後,多爲韓熙載做做宣傳,比如韓公如何不畏強權,如何在大漢君臣威逼下不墮國威,如何對大漢表示好感,漢天子又如何看重他欲留之爲官......
總之,對這面南唐朝廷中南渡北人的旗幟,劉承祐並不吝惜施以打擊。有沒有效果,劉承祐並不在意。如有效果,會不會引起南唐朝堂政局變化,不在他的考慮之中,那是唐主李璟需要權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