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之後,御駕轉道東北向,順着永濟渠南段,朝鄴都所在的大名府行進,直到入境,駐停內黃縣。
內黃地處冀兗交界處,在大名府西南,從地圖上看,有點虛懸於外的感覺。縱其歷史沿革,有點“多災多難”的意思,屢遭廢置,所屬也在魏、相二州之間輪轉,還是所處位置不那麼“清晰”。
不過一直以來的是,內黃都是一片豐沃之土,全境平原,農業發達。
在前幾年的戰亂中,內黃各方面也遭到的極大的破壞,杜重威被平滅之後,高行周受朝廷命,重建秩序,在劉承祐繼位的這近兩年的時間內,也逐漸恢復,流民還家,匪盜禁絕。
不過這兩年河北災害不斷,波及甚廣,內黃也免不了受其影響,劉承祐雖有蠲減的政策降下,但落到地方,落到基層的黎庶身上,也只是揚湯止沸,即便主一方軍政者是高行周。
得知御駕過境,內黃這邊,縣令及屬吏是早早地便做好了迎駕事宜。劉承祐仍然記得,去年西巡洛陽之時,一路所過,地方官員將吏,大多我行我素,不怎麼把他這個皇帝放在心上,逼得劉承祐下狠手,處置了一大批官員。與之相比,此番就是最大的區別,不管如今的朝廷對地方的掌控力度有多薄弱,但威嚴明顯在加強中。
讓隨行的宰相楊邠前去應付內黃的職吏,劉承祐自脫離大隊,在高懷德與趙延進領軍護衛下,直撲內黃鄉里。
“陛下如欲察問民生,喚些農民前來問話便是,何必躬身而往。這終究在方鎮,不是畿內,陛下身系天下,當社稷之重,如此脫離大軍,御前護衛力量薄弱,還是太危險了。倘有惡逆之人,心懷叵測......”策馬緊隨劉承祐之側,趙延進忍不住多嘴朝他進諫道。
隨行護衛的,僅有三百騎,雖則裝備精良,戰力強悍,但僅以人數而觀,確是薄弱了。
劉承祐還未表態,旁邊的高懷德聽到了,頓時面露不快。在魏博的地界,縱有居心叵測之徒,能聚兵而攻,對劉承祐的安危造成威脅的,只有駐守鄴都的高行周有那個能力與實力了。
高懷德想到這層,趙延進或是無心之言,於他而言,卻是有些刺耳。
哪怕平日關係不錯,高懷德語氣也格外發衝,表情嚴肅,針對着趙延進說道:“王土之內,若有賊子膽敢犯上謀亂,臣必拼死衛護!”
高懷德的怒氣讓趙延進微微發愣,不明所以,劉承祐注意到大舅子那張冷臉,目光一閃,以他愈加剔透的心思,只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
“朕繼位以來,致力於太平天下,寬刑簡政,剿匪擊盜,制暴戡亂。自認對河北子民,雖加恩未厚,但也多有德澤。若還有人生不臣之心,興逆亂之舉,那麼不是彼輩不可救藥,便是朕所作所爲仍有不足之處,需自省以圖善改......”劉承祐又開始日常的冠冕堂皇。
話一出,頓時引得高、趙二人恭維歎服,雖然從表情上看,並不是特別感動就是了。倒是隨侍在側的折小娘,望着劉承祐那散發着自信神采的側頰,兩眼稍彎,淺笑道:“官家有此胸襟,是天下之福。”
劉承祐瞥了大舅哥一眼,指着以嚴密護衛陣勢,圍繞在四周的禁軍,滿臉輕鬆,將聲音刻意提高:“殿前軍乃禁軍精銳選拔,鐵騎軍乃殿前司骨幹,而隨駕衆軍則是鐵騎軍中的菁英壯士。在朕眼中,天下精銳莫過於此,以一當五不是問題,有此虎賁相護,有良將相隨,難道還護不住朕嗎?”
這一回,周遭聞其言的將士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劉承祐歷來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展示風采,邀買人心的機會。且越來越順暢,越來越自然,想當初,他偶爾還會面熱,還會回憶思量自己說法是否有不當之處。
現在,則不需要了,一則他的功夫慢慢練得登堂入室了,二則身份的加持權威的提升足以讓別人忽略一些細節。
就在內黃近郊,隨機選了個村莊,大片的農田,平鋪在原野上,顯然是經過官府重新釐定劃分的。冬季的田畝,一片蕭索,田面彷彿凝了一層輕霜,未經過規整的土壤只剩下一片狼藉,田埂各處,尚且殘留着少許幾乎腐爛的秸稈。
騎士輕馳而來,打破的村莊的寧靜,在莊民驚懼的目光中,高懷德安排人把住各處道口,嚴禁出入,又親自帶人,將外圍一所村舍包圍,請出主人家,將裡外檢查一番,確認無異狀之後,劉承祐方姍姍來遲。
爲策安全,該擾民,還是得擾。
黃土壘就的土牆內,竹木屋舍四五間,籬笆之側種着幾排菘菜,長連的雞籠裡三兩隻土雞碎碎地叫着,拴在院角的守戶犬不停地朝闖入農戶的禁軍衛士咆哮着,還是在一名年歲不大的農家少女安撫下,方纔嗚咽地止住吠聲。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河北農家,八口之家,三代俱在。主人是個老漢,看不出年齡,身形消瘦,皮膚粗糙。
劉承祐前一次這般深入鄉野,察問民情,還是當年在恆州的時候。
在劉承祐踏入農家小院之時,一家子埋頭跪地,瑟縮在一起,顫抖的身體盡顯驚懼之情,話都不敢說。
隨意地擺出兩個馬紮,與折小娘坐定之後,劉承祐看着穿着簡陋的一家子農戶,伸手:“平身!”
老農聞言,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張德鈞注意到了,立刻發聲,有點客氣地提醒道:“陛下讓你們站起來回話。”
面面相覷,仍舊不敢動彈,見狀,劉承祐示意了下,張德鈞親自上前將之扶起。老農舉動盡顯侷促,再沒有見識,也能感受到坐在面前男女身上的貴氣,而況有那麼多“兇惡”的大兵護衛,腿肚子都在打顫,不敢擡頭。
“老丈年歲幾何?”劉承祐語氣溫和地問。
老農支支吾吾,經過張德鈞的翻譯之後,才明白眼前的貴人是在問自己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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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纔給了一個很明確的回答,不知道自己年歲,更不知自己生於何年。
劉承祐又問其是否當地人,說是從相州那邊遷來的。
直接對話,劉承祐改不了文縐縐的範兒,老農又一口鄉音,溝通着實有些費勁。不過磕磕絆絆的,還是將老農一家子的情況瞭解清楚了。
也不是相州人,具體也不知多少年前從河東逃難至相州湯陰,從其模糊的描述,劉承祐猜測大概是石敬瑭起兵期間。
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早年參軍,其後杳無音信,估計是不知道死在哪裡,哪場戰事,留。二兒子當年被抓爲壯丁,有幸活命,瘸腿而歸,娶了個農婦。三兒子成婚數年,目前在當兵。小兒子纔剛長成,在家種地,很勤快,世道漸安,正準備攢錢糧討個媳婦。
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年紀都還不大,卻也能幫忙農活。
契丹軍北撤之時過相州,燒殺**,舉家逃奔山林,大漢建立後,招撫流民,隨波逐流至內黃。
官府分了五十畝地,就此安家,又自墾荒幾十畝,以災害之故,收成不是很好。稅收也不輕,田裡爲數不多的產出,大都被官府徵收了,所剩餘糧,精打細算,過冬都難,若再準備冬種春耕,就更難了......
這,就是一家,生活貧苦,地地道道的愚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