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馬河發於太行山脈,中聚百水,匯千泉,經十渡,漸成大河,終橫亙於幽南大地,滾滾東流,不捨晝夜。量大流急,恰如其名,似巨馬奔騰,水勢浩大,同兩岸溝壑、山谷、泉涌,構成一幅風光雄奇秀麗的畫卷。
千年以來,巨馬河滋潤孕育了兩岸百姓,同時也帶來了不少災難與苦難,以其地理水文情況,洶涌的河水,就如一頭暴戾而不受約束的猛獸,稍不樂意,就會掙脫溝壑岸壁的束縛,侵害沿岸田畝、房舍。
在前幾年,大漢水患頻發之際,巨馬河中下游,便是重災區,官軍民財產損失十分嚴重。同樣的,沿巨馬河,也是大漢北面的防禦重心,防線依託。
順着巨馬河,一支騎兵自東向西,沿溯流方向行進。千騎輕馳,雖掛漢旗,但甲備服色,明顯有異於漢軍,這一行,正是奉詔南來的燕王趙匡贊一行。
趙匡贊現年三十四歲,面貌方正威嚴,氣度出衆,那是種常年浸淫權力而成就的風采。着銀甲,披軍袍,身處燕騎之中,從容的表情間,卻氤氳着一抹凝重。他們這一行南下,是經過永清軍,自雄安軍渡巨馬河,在西向順安軍。
就如同往常,率軍護衛趙匡贊南來的,仍是趙思綰,這個燕軍中最兇悍的戰將,也是趙匡贊麾下第一大將,統領着燕軍中最精銳的軍隊。
經過時間的沉澱,趙思綰臉上的傷痕,也越顯猙獰可怕。驅馬前行間,趙思綰也不由觀察着周遭的地理,良久,指着巨馬河說道:“大王,這一路走來,沿巨馬河,漢軍的守備,十分森嚴啊!關河相配,堡壘勾連,犬牙交錯,這般嚴密......”
聞其言,趙匡贊不由回過神,瞥着他:“幽南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朝廷修關防,屯精兵,以備契丹,何足爲怪?”
“防備契丹人?”趙思綰當即道,顯得有些不以爲然:“如今漢遼之間,已經和平了近五年,雙方相安無事,契丹無南下之意。漢軍如此嚴密佈防,也不知在防禦誰?”
“你此言,可有失偏頗!”趙匡贊凝眉,盯着趙思綰:“你口中所說,隱言諷忌,有什麼話,何不直說?”
沉默了下,趙思綰道:“大王,我雖然是一介武夫,但也看得出來,漢帝野心勃勃。如今開始剪除南方諸國,而一旦其將南方平定,必然北上用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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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或許忌憚契丹,但漢帝絕對不會,想當年,不及弱冠,便敢率不足萬軍,抓住機會,一舉擊破幾十倍的遼軍,大造傷亡,重創胡人。河北未定,契丹人的勢力仍舊遍佈幽冀,他就敢派先王,北襲幽州,一舉奠定了其後十年的北方局面,而我們,爲大漢屏障,也一直到如今。
但像漢帝這樣的君王,又豈會允許北面一直受制於人,將來必定北上。而一旦漢軍大舉北伐,首當其中的,不是契丹人,而我們幽州啊。
到時候,大王如何自處?將士如何應對?幽燕何去何從?”
聽趙思綰這麼一番言論,趙匡贊不禁露出一抹訝異,看着他:“沒曾想,刺面猛士,生啖虜肉的趙將軍,竟然有如此見識,這可讓孤刮目相看吶!”
趙思綰應道:“性命攸關,前途攸關,末將不得不多想,這種情形,末將也思考多年,方纔有所得!”
“孤還記得,早些年的時候,你還不甚服氣天子,說欒城之戰,乃是其運氣,僥倖得勝,虛言誇大戰果......”趙匡贊輕笑道。
趙思綰似乎回憶了一番當年的心態,苦笑道:“不瞞大王,當年漢帝不過一少年,行軍作戰,能起何作用,竊以爲軍中鍍金。另一方面,欒城之戰,或有運氣緣故,但有其決斷與膽略,也非尋常,當初只以年紀而有所輕視罷了。
然而,這些年來,大漢在其治理下,日益繁盛,兵強馬壯,東征西討,拓土占城,所向披靡。末將雖然自傲,卻也不得不承認,漢帝是雄略之主!”
“但是,如此雄略之主,對大王,對我燕軍而言,卻不一定是好事啊!”趙思綰嘆息道。
見趙匡贊不作話,趙思綰繼續道:“這些年,朝廷往幽州派遣了不少官員,大王不加刪減,悉數委以州縣之職,還有那高防,在幽州多年,聯絡了一批人,終日宣揚漢帝之威,朝廷之政,其心可誅。
幽南的漢軍,也不斷有北探之意,永清的馬全義,可是漢帝的心腹爪牙,而永清縣,本爲我幽州屬縣。他們的戍堡,已經修築到安次、固安境內。而兩縣距離幽州,更是不到百里了。
漢軍兵勢愈盛,末將憂慮,終有一日,我燕軍當爲朝廷所並啊......”
“你們這幹人的顧慮,孤也清楚。那依你之見,孤當如何應對?”見趙思綰話也有些多,趙匡贊看着他問道。
聞問,趙思綰很乾脆地搖了搖頭:“大王這話可難爲末將了,末將並非能想出解決辦法的人!”
聲音停頓了一下,趙思綰繼續發聲:“不過......”
“不過什麼?”趙匡贊問。
“朝廷忌憚的,唯有契丹,有契丹的威脅在,朝廷想來也不敢輕易對我們動手。末將以爲,或可嘗試與契丹聯絡......”
“住嘴!”趙思綰話還沒說完,便被趙匡贊嚴厲地呵斥住。
此時的趙匡贊,表情保持着平日的從容,但一雙明目,威嚴肅殺,凜然而令人生畏,常年的威勢,讓趙思綰下意識地噤聲。
趙匡贊沉吟了一會兒,肅聲道:“孤知道,這幾年,你們與契丹人有些交易,但是,交易終究只是交易,倚寇自重,必爲取死之道。你也說了,天子強悍,意圖攜契丹以制衡朝廷,只能犯其威嚴,招其憤恨!
再者,我們鎮守幽州多年,與契丹之間,仇恨已深,乾祐初年,那連年攻殺鏖戰,你也是從腥風血雨中走出來了,你趙將軍的威名,不也是在對抗遼騎的廝殺中傳開的嗎?
死了那麼多百姓,軍中將士,大多數都有父母、兄弟、子侄,亡於契丹人之手。血仇難以化解,向契丹靠攏,不只是背離朝廷,更是背離兩萬燕軍將士......”
“大王教訓得是,末將也明白,只是隨口一說!”見趙匡贊那一臉嚴重而不可欺的神情,趙思綰果斷認慫。
當然,從他本心而言,還是有些不以爲然的,畢竟在他看來,再深的仇恨,過了這麼多年,也有所淡化、緩解,看近幾年來,幽燕百姓與契丹人的交易就可知,也沒多少人,會一臉憤恨地去交易錢貨。
遼國的馬匹、牛羊、皮毛、藥材等貨物,對於幽燕百姓而言,可都是有利可圖。再過幾年,能繼續過安逸的日子,還有多少人會真正去牢記仇恨。
說起仇恨,還得屬朝廷的人,明裡暗裡,在宣揚警惕、敵視......
考慮幾許,趙思綰又道:“大王,不管如何,有一點,不得不有所警惕。當年,漢帝第一次北巡之時,可允諾讓大王永鎮幽燕,世襲罔替。
然而,這三四年間,朝廷不斷削藩收權,天下諸藩,除了定難軍外,也只餘我幽州強藩,勢必爲其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不是末將擅自猜忌,大王以爲,漢帝與朝廷,真的會允許我幽州近乎獨立存在嗎?”
這句話,終於讓趙匡讚的臉色大變,變得凝沉,慎重。良久,喟然長嘆:“一句‘永鎮幽燕,世襲罔替’,時下卻讓孤如臨深淵,進退維谷啊......”
“大王,末將只是個粗人!”終於窺探得燕王心中的一絲想法,趙思綰突然鄭重得道:“別的不敢保證,但將來,朝廷如欲併吞我燕軍,決計不會束手,任其拿捏!必當誓死,護衛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