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元節過去並沒有多久,市井、街肆、牌坊間,還掛着大量的花燈與綵帶,只待拆除。作爲南方人,東京的春寒對於鍾謨而言,依舊不是那麼好受的,所幸還有和煦春光的照耀。漫步街市間,享受東京風物繁華,鍾謨一副怡然自得的表現,幾乎沉浸其間。
鍾謨的興致很高,遍尋南市,想要找到當初自己擺攤寫文謀生的地方,可惜事物變化,已不可尋,連當年的一點情狀,都難覓蹤跡。
有些緣分在內,遇到了當年施捨他包子的攤主。當初的小攤主,已有了自己的鋪面,就在南市酒街之上,鋪面不大,但生意很好,因爲味道上佳,聞名街曲,得了個“孫包子”的諢號。
故人相見,自然心情愉悅,親切相談。“孫包子”是個市儈精明的人,見到衣着、氣度不凡的鐘謨,熱情相待,共敘前誼。對於鍾謨自然是恭維不斷,但是人一飄,就顯得少了自知之明,拿着鍾謨當初的落魄說事,又對在場相識者吹噓自己當年怎麼看出鍾謨的不凡,以及大方贈食之恩......
當年的落魄經歷,鍾謨素不以爲恥辱,反常以自勉。不過,昔日的恩人拿着當年的往事情誼當談資來吹噓,或許並沒有惡意,只是小市民的虛榮心在作祟,鍾謨這心裡仍舊生出了些異樣情緒。
嘴上笑眯眯,大度容之,並連番表示感激之情。告辭之時,鍾謨又留下了一塊銀錠,然後毫不留戀地帶人離開了。
“尚書,那等庸賤小民,市儈粗鄙,毫無自知之明,竟敢那般無禮,與你攀談。”跟着的隨從,還忍不住對鍾謨嘟囔道,語氣裡盡是鄙視之意。
鍾謨倒是一副灑然之態:“你也說了,市井商販,不知禮儀,我又何必計較。再者,當年我潦倒之時,他確實對我有恩,雖則只幾個肉包,卻大解我腹中飢餓,我也該承他一份恩情。若因爲他多說了幾句,我就怪罪於他,那我的心胸豈不太狹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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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市內逛了近兩個時辰,尋了處酒肆,喝了點小酒,臨近黃昏,車伕小廝興沖沖地跑了回來,帶着精明的笑容:“官人,你要找的地方,小的給你找到了,也問了,確是張姓人家。京城大改,街坊裡曲大都改了名字次號,若是一般人,可找不到,就是小的,也費了不少口舌......”
聽其言,觀其態,鍾謨哪裡不明白什麼意思,朝着隨從一支使:“你辛苦了,賞!”
“小的謝賞!”車伕立刻眉開眼笑。
“帶路吧!”
“是!”
傍晚時分,光暗風冷,鍾謨披上了一件外袍,出得南市,周遭的大戶人家已然點亮了燭火,黑夜降臨,萬家燈火的點綴,使得偌大的東京城更顯治世氣象。
感受着城中景象,鍾謨暗中決定,待在東京剩下的日子,他要把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再認真走一遭,再寫一篇《東京遊記》。
當年寄居開封,他曾寫了一份《東京見聞》,回到金陵後曾獻與李璟,以其文辭之美,見聞之實,大加讚賞。後於金陵文人間傳閱抄送,當時值淮南大敗不久,整個唐廷都屈服於北漢的淫威之下,在漢廷影響益大的背景下,很多人都通過那份記聞來了解開封,瞭解大漢。
鍾謨所尋的,自然是當年寄宿的張家,論及恩情,那纔是鍾謨所銘記的,容身之所,衣食保證。
東京的大修,對於普通市民的印象,着實不小,張家宅院,原本處於開封南端,接近城門,經過擴建之後,幾乎處於城市中央了。
“大變樣了啊!”站在安靜的宅門前,鍾謨不由感慨道。
宅院仍是普通小院,只是顯然經過翻修,門戶設計與整條街道的民宅都保持着統一,鍾謨知道,那時官府的要求。不過,能夠感覺得到,張家的日子,應該還算不錯。
僕人上前叫門,沒有等候片刻,宅門大開,探出半個身子,是個少年,面帶稚氣,打量着鍾謨幾人,有些好奇:“你們是誰?”
“你是張光耀吧!”鍾謨上前幾步,問道。
少年點了點頭:“是啊!你是何人?”
“光耀,多年不見,不認識老夫了嗎?”鍾謨微笑道。
張家子名達,字光耀,還是當初南歸前,鍾謨給他取的字。少年聞言一奇,揉了揉眼睛,待看清鍾謨的相貌,面色大喜:“你是鍾先生?”
話雖是疑問,但語氣十分肯定,說着便扭頭朝裡喊道:“爹!娘!張先生回來了!”
吼了幾嗓子,大開宅門,直接在門側朝着鍾謨跪倒,在鍾謨愣神間,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響頭。這副大禮,恭敬相待,讓鍾謨十分感慨。當即扶起他,說不必行此大禮,少年則認真地答道,當以師禮相待。
當年,作爲老師,教過張家兄妹一段時間,臨走前,又給他留下了一本《論語》,並叮囑他好好學習。
鍾謨的到來,讓寂靜的張家小院熱鬧起來,張氏夫婦聽到動靜,一起迎了出來。鍾謨當即命人將採辦的禮物奉上,隨即觀察着那夫婦。
張老漢又蒼老了許多,但不算雄壯的身軀,看起來還是那般結實,對鍾謨很恭敬,還是訥於言的樸實形象。張妻與當年比起來,樣貌也沒有多少變化,還是那種民間壯婦,只是發間白絲多了不少。
宅院裡邊,顯然翻新過,廚房、雞籠還是老位置,屋舍也還是那幾個間,井上加了個軲轆,邊上的老樹依舊斜立,在暮色中影影綽綽的。見此景象,鍾謨也不免觸景生情。
因爲鍾謨的拜訪,特地加了三支嶄新的蠟燭,將屋內照得亮堂了許多。
“早知鍾先生上門,我們定然準備些好吃食,怠慢了先生,還請見諒!”作爲一家之主,張老漢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正值飯時,桌上擺着飯菜,不過顯然是中午吃剩下的。張老漢當即對其妻吩咐道:“把家裡的肉拿出來,再做幾樣菜!”
“好!先生稍待!”張妻應道。
“不必了大嫂!”鍾謨卻止住了她,笑道:“當初落魄之時,一頓飽飯依然足矣。兄長家食,鍾某如今仍舊吃得!煩勞添雙碗筷即可!”
“這怎麼行?先生既是貴人,又是恩客,我們怎麼能拿這些剩飯剩菜招待你!”站在旁邊的少年張達說道。
鍾謨身份如何,張家人瞭解雖然不算深入,但也知其不凡。如今,光看其穿着,以及在門前侍候的僕人,就知道其境況如何了。是以,這言行舉止之間,明顯陪着小心,也不敢放肆,但那熱情卻也是真的。
在鍾謨的堅持下,張家人無奈,張老漢又讓老妻把家裡儲着的一罈酒拿出來,鍾謨這倒沒有拒絕。鍾謨先夾了一筷剩菜,刨了兩口剩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張家人這纔有種釋然的感覺。妻、子要站着,也被鍾謨叫着同桌進食。
落座,吃着菜,喝着酒,一番寒暄是免不了的。
“家裡似乎少了個人吶!你家小娘呢?”鍾謨問道。
張妻說道:“去年就嫁人了!”
“哦?想來應該是良配,樸實人家吧!”鍾謨笑道。
張老漢答道:“本來應該是今年成婚的,不過對方父親是一名禁軍什長,要跟着去川蜀打仗。先生也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未免遺憾,這才緊急將兒女的婚事先辦了!”
注意到張老漢的左手,少了兩根指頭,不由問其原因。張妻嘆了口氣,說:“前年在肉行,遇到鬥毆的,一個不慎,把手指切了!”
張老漢下意識地把左手要藏起來,鍾謨問:“那你如今作何營生?”
笑了笑,張老漢道:“在街裡謀了個更夫的差事,夜路雖然走得多些,但樂得自在!”
微微頷首,鍾謨目光四移,嘆息道:“張兄,恕我冒昧一問,當年我離開前,曾以銀錢相贈,何以如今,仍是這般粗衣簡食,甘於清貧!”
當年,劉承祐賞了鍾謨百兩銀錢,他強硬地給了張家人一半。五十兩銀錢,在大漢的購買力可是驚人的,即便是在東京。以張家人的儉樸,縱不能常年大魚大肉,但改善衣食,活得滋潤些,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聞問,張達主動應道:“先生給的錢,大部分都拿來供我讀書了!後來官府下令翻新屋宅,重修門牆也花了些。去年小娘出嫁,置辦了些嫁妝......”
說着,張達起身,鄭重地對鍾謨道:“先生對我家的大恩,此生銘記。將來,我必以十倍酬之!”
聽其言,鍾謨灑然一笑,搖頭道:“你們一家對我的恩德,纔是我該永遠銘記的!”
“你書讀得如何?”鍾謨突然問。
“先生所授《千字文》及《論語》,如今已能通背!”張達謙笑道。
“有時間,那我可要考校考校你!”鍾謨摸了摸鬍鬚,說:“將來有何打算?”
“妹夫一家給我謀了個縣刀筆吏的職位,我拒絕了!”張達應道:“我想等學有所成,參加科舉!”
“有志氣......”鍾謨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