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其言,劉承祐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好奇地問道:“作爲大軍統帥,率師破國,虜其君主,遂成功業,你向星民也是威名遠播,怎麼如今,卻自我菲薄,輕言言老?”
“不瞞陛下,此次平蜀,破寨拔關,死傷無數,臣觀屍橫遍野,血染長空,心中竟有不忍。可見,人之遲暮,心也軟了......”向訓迴應道。
“這可不像一個殺人無數的將帥口中說出的話!”劉承祐睜開眼,偏頭看着向訓,轉變話題,以一種感懷的語氣道:“朕還記得天福十二年,石晉淪亡,華夏天傾,胡虜肆虐,你孤身投效晉陽,那時是何等的英姿倜儻,慷慨豪情!”
向訓也看向皇帝,追憶起當年往事,表情終於不那麼“死氣沉沉”的了,臉上也有所動容,苦笑道:“臣長於河內,素來心高氣傲,自負豪傑,年近四旬,仍舊庸庸碌碌。當年北上晉陽,脾性猶然不改,在先帝面前大放厥詞,妄談天下大勢。
若不是陛下不以臣鄙,收入帳下,出入親從,寄以腹心,臣只怕仍飄零於江湖,何談今日之榮譽與功績......”
“你這又是在恭維朕啊!”劉承祐的心情看起來不錯:“不過,以你向星民的才幹,早晚能遇伯樂,富貴加身,朕只是適逢其時罷了!”
“朕以小恩待你,你卻以十倍功業報朕,這樣算下來,朕可是賺了,而且是大賺!”劉承祐的嘴角洋溢着笑容:“從河東出來的這些年,我們制敵,攻遼,平亂,削藩,削平諸國,漸至統一,這其中,功勞簿上,得重重書你向星民一筆!”
“陛下謬讚了!”向訓則是認真地說道:“東出十二載,天下換新顏。當年高祖開國,臣隨陛下東出,卻也沒有想過,區區十二年,國家已將復歸一統。天下大亂八十載,藩鎮割據,諸國並立,涌現了多少英雄豪傑,亂世梟雄,然唯有陛下才是那真正掃平諸方,革興舊弊,創萬世基業的雄才!”
向訓就秉持着一點原則,不斷恭維,說好話。但是,又並不讓劉承祐覺得諂媚,畢竟是深度參與這十二載春秋的大變革,感觸很深,自然也顯得情真意切。
不過,劉承祐的心情,也越發複雜了。慢慢地撐起身體,手指一擡,吩咐宮娥退下。衣衫單薄的美嬌娘柔柔離開御榻,鞠腰離開,榻上只剩下君臣二人,向訓也坐了起來。
劉承祐看着向訓,平靜的目光讓他不敢對視,語氣變得嚴重:“朕知道你在顧忌什麼,也知道什麼讓你如此拘束小心。大概是朕,剛愎?多疑?涼薄?讓你感到害怕了?”
聽皇帝這麼說,向訓哪裡還敢端什麼架子,直接就跪倒在榻上,嚴肅道:“陛下此言,令臣惶恐,臣萬不敢有此欺君想法啊!”
見狀,劉承祐情緒似乎也變得有些激動,一手揮舞,唾沫橫飛:“朕告訴你,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裡去。朝中的那些流言,朕全當那是屁話,朕若是不信任你,何以將西南大軍付於你手六年?對有功之臣,朕絕不妄加猜忌。
你我君臣相識相知十二載,朕自覺推心置腹。今也不妨再坦誠些,你也不必害怕功高震主,朕雖非開國之君,卻是創業之主,自認還能彈壓一切!”
皇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向訓感到心悸的同時,也明白,不當再作此前狀,否則真要引得天怒了。揖手再拜,以頭觸之,用臣服的姿態,敬佩的語氣道:“陛下恩威如山海,臣唯有稽首拜從!”
伸出一隻手,將他攙起,劉承祐輕吁了口氣,說道:“現在就你我君臣,就不必拘這些俗禮了,顯得生分!”
“謝陛下!”
事實上,在向訓坐領西南大軍的六年中,朝中並不少流言,當年奉命去整編關中兵馬,集其精銳,以備伐蜀,可以說,西南漢軍是向訓一手組建的。
伐蜀之前,一切都還算平衡,但是取得滅蜀的成績後,變流言飛起了。劉承祐這個皇帝還穩坐釣魚臺,朝廷的御史言官們卻忍不住了,屢屢上表,讓劉承祐將向訓召回。
畢竟,向訓手握數萬精兵,又收降十萬蜀卒,再加川蜀的地理的特殊性,雖然有些現實條件被刻意忽視了,但表面看來,那時的向訓,真的很“危險”。
談遠的有鍾會之事,近者可鑑孟知祥,朝臣們怎能不多想。尤其在,蜀亂的消息正式通報後,那些不明細由的朝臣們更加激動了,就差直接質疑向訓的忠誠,說他有不臣之心了。
對於那些甚囂塵上的言論,向訓豈能沒有耳聞,雖然是大軍統帥,殺伐果斷,但也會怕會擔心。這些年,隨着大漢的不斷強盛,統一的進程在加快,人心民氣在凝聚,將校們對於皇權的敬畏感也在提升。
近兩年來,軍中仍舊不乏驕兵悍將,或許仍有肆意妄爲的人,但卻不敢觸犯皇威。向訓也是凡人凡將,素有謀斷,心中產生憂患意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因爲對皇帝有所瞭解,也耳聞目染這些年大漢上層的人員變動,權力變遷,所以此刻,即便劉承祐一番坦誠開懷言,他也不敢完全當真。
考慮了一會兒,向訓也以一種坦然的態度對劉承祐道:“陛下視臣爲股肱,臣感激涕零。然臣這些年在西南統軍,遠離家人,不識親戚,及平蜀功成,已是身心俱疲。而今所求者,唯作休息,放鬆愉情,還望陛下體諒成全!”
“將帥之才,正值盛年,豈能就這般馬放南山。”聽其言,灑然笑道,不過又補了一句:“此事容後再說!”
翻身躺下,腦袋枕在雙手上,劉承祐說道:“此次平蜀,打得不錯,不負多年準備,盡取兩百州縣,可謂開國以來,第一功績!”
向訓現在就怕皇帝誇他,聞言,表情凝重地道:“臣正欲向陛下請罪,蜀地得而復亂,實乃臣御下不力,處置不當,未能正確貫徹陛下意志,以致生叛。賊寇陡生,又未及時反應,致使禍延百日,蜀中重創。士卒疲敝尚且不說,蜀民因此而多死者,逾十萬之衆啊!臣每思之,都覺大意失職啊!”
“你心裡不必有所負擔!”聽其言,劉承祐卻是擺擺手,很大氣的道:“朕說心裡話,蜀中之叛,根由在我,與卿無關。再者,這麼亂上一場,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那些心懷叵測的叛賊,不都跳出來了,爲我們一舉掃空?
到大軍進成都爲止,還不到四十日,進軍太過順利,滅蜀太過容易。讓朕想起了隋滅南陳之故事,雖然情勢不同,卻異曲同工,得而復叛,還不如亂上一場!不亂不足以知其弊,如今蜀中士民當知朝廷威嚴了吧,即便打爛了蜀中,也便於朝廷重新收拾......”
皇帝的話有些無情,哪有半點愛民之意,野心勃勃,明顯只在意他的統治。至於死傷個十幾萬人,算得了什麼?
而向訓,別看他一副“心慈手軟”、憂此忌彼的表現,但打心裡,並沒有那麼憐憫,只是做出那等表現罷了,率師伐國,殺傷無數,心可硬着。而對於劉承祐的話,實則也是認可的,當即讚譽皇帝的雄姿大略。
“此番伐蜀,朝廷敘功策勳,星民以爲,何人堪當第一?”劉承祐又問道。
向訓:“臣爲主帥,不便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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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爲主帥,就該當爲麾下進言請功。如果你都不開口,朝中有誰能定之?”劉承祐反問。
聞言,向訓沉吟良久,認真地道:“自入蜀及戡亂,綜論功勳,當以趙匡胤爲第一!”
“嗯......”輕輕地應了聲,劉承祐沒有露出什麼意外的表情。
旋即吩咐道:“凱旋之師,有不少西南將士,朕都沒見過。安排一下,明日朕就在瓊林苑進行檢閱!”
“那將士們,必當喜笑而慕天顏!”